五日大晴天,我便將被褥全都鋪在日光下,曬得暖暖的。
再到次日,一場瑞雪降下,我正十分歡快地整理睡鋪,身體恢復許多的月琅,披了件珍粉的披風,來到我的門前。
若是道謝,不必,我跟她互不相欠。
“玲妹妹可是在怨恨我,故而離我這般疏遠,我想,如今這情形,需得我一說三句抱歉纔可挽回。一致歉,救命之恩害你受傷,二致歉,情緣之事本就難分對錯,三致歉,我們也有前緣難解。”
她開口一聲玲妹妹,着實嚇了我一跳,她這是精神大好了,卻來沾親帶故?然而一連三句,我實在不能懂。
我把手中棉被暫且放下,見她雙眸中多了許多生氣,基幸應該很高興,不過目前還不知道他對於靈石一事的打算,是不是,留他下來照看月琅比較好?
既然我也已經還了基幸的救命之恩,如果我再說什麼要幫他隱瞞的話,陸一函一定會生氣的。
只是前緣,我又能與月琅有什麼前緣?
我請她坐在花檀木的桌子上,還沏了杯茉莉的茶。
冉彌說,他們公子與娉瓏都很喜歡這茶,前者是爲着茉莉清香習性,後者是爲了以形補形。
說到以形補形時,冉彌笑得很是開懷,我也覺得娉瓏的性子很是討喜。
所以,既然基幸喜歡這茶,月琅大約也是喜歡的。
我與月琅細細交談許久,直到我送她出門,僅記住了一件事…那隻魂,果然是她的。
可她自己跟自己吃醋是怎麼一回事?還連累我白白在寒風中凍了許久。
我現在真的是一肚子委屈。
若不是小琉兒趕來爲我送藥,我可能還站在門口,呆呆地看着瑞雪。
我猶豫着喝了小琉兒給的最後一碗藥,苦澀的滋味實在難忍,我看着她,企圖用眼神表示不喝的決心;她不僅用眼神回饋我,而且歪了頭,用極其微笑的微笑告訴我,不喝不行。
“篤大哥說基幸體質特殊,要用月光加以輔助。因此,一函託我告訴你,明日辰時,要借月光之力替基幸明確一下身份。”
我們在這兒耽擱了一段時間,也該走了,既然月琅的傷逐漸恢復中,我們不如先確定基幸的意願。
可是他陸一函怎麼不親自來告訴我?
“他本來打算親口告訴你的,可你一睡就睡了三天,爲了幫你隱瞞病情,我只好撒謊說我給你的藥水中,不小心加多了沉睡草,但是對身體無副作用,讓他不要擔心你。”
小琉兒又是一語中的…
“還真是…我想說什麼你都知道。”我把藥碗往臉上倒了倒,可能有那麼幾滴灑了出去。無傷大雅啊無傷大雅。
小琉兒抿脣一笑:“這沒辦法,誰讓你有什麼想法都會迫不及待地寫在臉上呢。”
於是,辰時的鞝門,陸一函基幸與我三角簇立,日光和柔地打在我的裙襬一側。
陸一函開啓了信原,兩手平鋪將靈力推進去,那魂玉殄鼎也在信原的吸引之下,迫不及待地衝出我的玉笛,化形而大,散出陣陣紫氣,閃爍在基幸投出的玉石上。
“基幸你,如果真的是靈石使者,你會選擇跟我們一起走嗎?”我淡漠着一張臉問。
他回頭看了月琅一眼,擔憂道:“能不能帶上月兒,她身體仍未痊癒。”
怎會不能?可我說什麼,他們都可能會認爲我依然介意的吧。
“玲兒,”陸一函先開了口,“我覺得沒問題,你的想法應該和我一樣。而且目前不知道嚴霍他們走到何處,說不定他們已經找到了全部的靈石。”
我回道:“還是先上路吧,預定的計劃是他們往東南方向,而我們往東,結果到最後我們陰差陽錯往東北方向跑了這麼遠。可是如何聯繫他們?”
猶記得那日分開,說是因爲鬧了矛盾,實際上是爲了試探雪瑩女,可萬一雪瑩女真的不懷好意…功允又幫不上什麼忙,瑕冪一向性冷,那嚴霍怎麼辦?
跑了神最直接的後果是我一時間沒有掌控好傳輸靈力的力度,被信原衝出的黃綠色光芒直直打在腦袋上,萬蟻鑽心的疼痛感瞬間襲來,我有些招架不住,然後用力撞向手背,脆弱的太陽穴被撞得有些疼。
以毒攻毒的效果不大好。
“怎麼回事?”
陸一函那邊停手,迅速用雲芙替我恢復。又是一團黃綠色的魂魄,準確的說只有一魄,像是那玉石殘留在我身體內的一般,終於迴歸本體。
於是,雲芙承受不住似的突然爆裂開,本充斥其中的靈氣四散逃逸,一時間身軀軟了下去,我勉強用手撐着地,看那隻生魄通過基幸化出的長槍緩緩滲入他的軀體…
看來我身體裡足足多出了一魂一魄,我的心情那叫一個無比複雜啊…
就連陸一函也在那一瞬間被震飛,彧琦及時用她的長綾將他的身軀攔下,在珊瑚的幫助下,他用那血紅的地脈之力穩定信原。
耳畔,隱隱傳來臻曲,像一輪皓月,又宛如一道泓渠,由近及遠,漸漸清亮。
我問:“這是什麼樂曲?”
陸一函答:“樂曲?哪來的樂曲?”
“這是…天參…”扶着我左臂的小琉兒失了神色,輕聲喃喃,看來來人她或許熟知。
在我們這些人,甚至陸一函都不曾察覺的情況下,這人便來到我們身側,究竟是何等不善來者,悄無聲息。
基幸終於吞盡了那隻魄,手中現出淡淡的光芒,看樣子,他的印記應該在手心,若不是他單手握拳的姿勢,便能看清楚他的印記的模樣。
又一個出現印記的,那麼瑕冪若是確爲靈石使者,那她的印記又在哪裡?
基幸睜開眼睛時,翩翩一人飛落他身前跪拜,青粉竹衫,一銀釵將如瀑長髮綰在耳後。
“人間動盪萬千,可嘆大將軍今日終於醒來,受王上囑託,特來迎大將軍與殿下一同迴歸神域。”
基幸露出了綠色的眼眸,一身青綠的靈氣向周圍散着無窮的壓迫力。
若我是第一次見他,也許會被他的氣澤嚇到,可是…
“原來你真的是幸哥哥…”
基幸已不再那般冷漠,十分溫和地看着我,一如當年:“玲兒,多年未見,見你身體已康復,爲兄心中甚慰。勞你十年來護養我當年救你的一魄和月兒殘留祖母綠石中的一魂,十分感激。”
“什麼?”我有些混亂,他當年救我是爲了…
“如今十二輪迴終期將至,我也該帶着神女月琅回神域做最後的準備。你們此行,更有許多磨難與痛苦,萬望保重。”他說完,將一旁溫柔看着他的月琅橫腰抱起,化成一道黃光,消散在日光之中。
意思是我成了他人緣分的鋪墊?而我之前對他的在意,完全只是因那位公主在我體內留下了一魂?自己想明白的時候,是覺得有點兒生氣,本以爲是陰差陽錯,沒想到是故意爲之。
現在是很生氣。
不僅氣他們,也氣自己,竟被別人的一魂與一魄牽着鼻子走了那麼久,關鍵還一直在那裡…自我感動。
可他們畢竟是神域的那位將軍和神女月琅殿下啊,又怎麼是我一個小小人族抵抗得了的?
那位銀釵的仙人還沒走,若不是他偏男色的聲音,看他的裝扮,我定要猜他是個女孩子。
他轉身向扶着我的小琉兒伸出了手,輕聲道:
“我離開的時候不是約好了嗎?沒來接你的時候,不要離開絕願山,救人也不行。怎麼這能忘記約定呢?”
小琉兒呆在一旁,我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失神,難不成,是她的心上人?
“天參…你知道我不會停留原地的,母親走了,可她的心願還未完成。我要…”
“你是在找藉口,爲你救下魔族人找藉口。跟我走吧,我帶你到神域生活,像你母親希望的那樣,遠離這一切。”
“我不要,我要留下來,去找父親。”
銀釵眯起眼睛瞧着她,手中化出古琴,三點之下,琴絃化作軟繩,束縛了小琉兒周身,她動彈不得,掙扎不開。
“你不是要去找你父親,你也根本找不到他。”銀釵冷冷道。
我伸手去抓小琉兒,抓到了也沒力氣幫她,只能盡全力拉着她的手。
“音叔叔,我們初出神域那日,師父說,他放我們出神域是要我們面對或多或少的離愁別苦,經歷際遇與磨難,從而走向自己的命運,若是一味保護,我們最終不會成爲真正的自己。道理相似,深喑師父致和之理的你,應該更能懂得這個道理。蓁琉是我們一行人不可或缺的一員,希望你能放過她。”
這是,琦琦的話。
我想起了篤大哥帶走穎兒那天留給我的話…
珊瑚說:“音叔叔同意了吧,而且,有師兄在,蓁琉姐不會受傷害的,難不成你還不相信師兄?”
銀釵搖搖頭,放開了小琉兒,說:
“命中註定也好,機緣巧合也罷,你們這一行人終是湊到了一起。罷了,若有一天,你想去神域,我會來接你,若有一天,你遭到劫難,我會來救你。好好保重。至於小陸你們,上次袁琺一別,你們已到此地,看來任務還算順利,切記一路小心。”
話畢,化作一陣清風,隨那被輕撫的古琴一同消散了。
此處,爲榭櫧鞝。
店主已離去,沒有留下隻言片語,我們也將離開。
那將一切交給冉彌處理便是。
“怪不得我一直覺得月琅很眼熟,幼時見過她的畫像,就在四重花的隔宇中,一身粉白嬈嵐裙,還有,腕上的盛月華軒環,和神族大將軍的華轅槍是相同的色彩,她是神族的公主。”
彧琦道。
“還有神域音仙,十九天參,你方纔聽到的應該是他的臻曲,或許是因爲你與他同屬音系才能聽到吧,而蓁琉…”,彧琦看向小琉兒,說:“可能是因爲他想讓你聽到你才能聽到的。”
“幼時他與我和母親同住三年,曾說,我與他年歲差不過十載,爲何被你們稱做叔叔?”小琉兒一邊爲我診脈一邊說,用她那獨有的觸感爲我波動體內受損的靈氣。
小琉兒難得有問題需要問出口。
“六歲那年,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一副人類少年模樣受傷迴歸神域。音叔叔他身份特殊,每每傷得越重,看起來年紀越小。師父說他奉王上命出神域尋找大將軍,許是遇上了魔族才受傷如此之重,在外流落三年之久,師父爲他治了傷後才恢復原本的模樣,想來那三年原是到了艋宣族。”
聽了彧琦的話,大致關係是理清楚了。
不過魔族人拐彎抹角把我們引入北盟原是爲了月琅,我賠上一個妹妹,差點把自己的命也賠上。
不過由此解開這數十年的心結,可謂不幸中之萬幸。
既然基幸已走,我們接下來也該奔向原目的地了。
已是申時。
明日啓程,他們都在各自的房間裡休養,我也坐在牀上,絲絲寒氣滲透進房間,我在被子裡裹成一座山,捏着下巴想事情。
身旁一大碗補身體的藥散着濃重的苦味,我看了好多次,實在下不去手拿它,而且外邊那樣冷。
門開了,透進來了瑟瑟寒風。
本以爲是小琉兒來督促我,結果不是。
“你又不敲門就進女孩子的閨房,合適嗎?”我遠遠喊道。
“敲門就算合適?”未等我答話,他倒回去輕拍了下門,繼續說:“這就合適了。”
陸一函徑自坐到我牀前,說:“我仔細考慮過了,分開三個月,我們只尋到了一個,他們帶的神器比我們還少,應該不會比我們找得快,當時約好在千時饕猴族南部陶石山碰面,或許他們已經到了很久。”
我說:“約好?我怎麼不知道約好了。”
“你有時候出門不帶頭腦,不知道才正常。”
我氣憤極了:“你是不是想捱揍?”
他狡猾地笑着端起藥碗,深重地望了一眼,道:“你不妨先捱過這碗藥。快聽話,張嘴。”
我把嘴巴藏進被子裡,只露出一雙眼幽怨地望着他。
“快張嘴,不然就把給你帶的蜜糖送給冉彌的花貓。”他笑着說。
我眼睛一亮:“糖?不對,冉彌的貓喜歡鹹味魚,不喜歡糖。”
話雖這樣說,我還是乖乖把腦袋露了出來,吞了一口。
果然是小琉兒的風格,毫不客氣的苦味,那叫一個撕心裂肺。
“水,水,水。”
我捧着烙花的杯子咕咚下肚,人生瞬間得到了滿足,只露出半顆腦袋在外。
若不是小琉兒一再交代這藥要一口口細細嚥下,我可能就會捏着鼻子一大口猛灌下去了。
“你…”陸一函欲言又止。
“?”
他輕輕將我攬到懷裡,一隻手護着我的頭,另一隻手在被子外輕揉。
我愣住了,經過這些,他還會這樣對我…我輕輕靠在他肩膀上。
他不曾對我說過喜歡,我也不曾對他說過,可經過了那些事,他依然願意停留在我身旁,在我需要他的時候幫我。
有時候覺得,時間這樣停下來剛剛好。
“有點兒熱…”他的下巴抵着我的額頭,慢吞吞地說。
“?”
“你是不是把你杯裡的熱水倒我衣服上了?”
猛地一驚…我直起身,剛剛的姿勢正好將剩下的水全灑出去…
“失誤了…”
鳳引船上如今只留了我們五個人,之前穎兒住的房間已經開始堆積灰塵,我拿巾帕遮面,本打算好好收拾一番,沒想到千時饕猴族就這麼到了。
“這也太快了,還不到一個時辰便到了。”我還沒來得及打掃。
陸一函開船技術越來越好了。靈力也在飛速增長。
彧琦鎮定地推着方位軸,鎮定地說:
“北盟妖族與千時饕猴族本就毗鄰,且日前所處榭櫧鞝就在北盟妖族東部邊境,若要到達陶石山可能要費些功夫,據說入了此境,靈力魔力都不能用。”
“什麼?據誰說的?”我回頭問了句。
“師兄。”
我覺得有些憂愁。
趁着靈力還未完全失效,陸一函將鳳引船收入手心,入眼一桃色山巒,我們踏步往前,也不知,會有怎樣的際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