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們尋到小狐狸的墳冢,已是兩日後的事情了。
墳冢孤零零立在狐族地域之外的林子裡,我們一行人帶着老伯來到時,正是一片薄霧濛濛。
老伯悲慼地望了墳冢許久,纔對着穎兒扶着他的手緩緩開口:
“姑娘,老朽時日無多,承蒙姑娘衆人幫助,才神思迴轉,想起自己的身份來。”
我與陸一函在一旁以靈力催生信原和魂玉殄鼎許久,卻不見任何反應,這狐狸恐怕確實是一隻普通的狐狸,這老伯也只是一個普通的痛失愛子的老人罷了。
陸一函盯着墳冢看了一會兒,便轉身回了鳳引船,應該是失望了吧。
我望着他的背影,也不知自己能爲他做些什麼。
“小姑娘,這玉石,便送你罷。老朽帶着它也是無用。姑娘你善良天真,希望它,能保護你平安康健。”老伯把那玉石遞給了穎兒。
“多謝爺爺好意,可穎兒受不起…”
“你受得起,你有恩於老朽,收下吧。”老伯說話間咳嗽了兩聲,我恍然間想起,母親彌留之際,也是這樣難過。
“穎兒,老伯好心,你就收下吧。”我寬慰道。
“至於這個小姑娘,”老伯咳嗽了幾聲,想來確是年邁,“好自爲之,日子還長,犯不着做傻事。”
我愣住了。
是說我會…做傻事?
我們打算把老伯送回莘峰狐族。
嚴霍灑脫地一招手,表示告辭。可是…
狐老伯記憶仍舊模糊,而我們四個,都不認識去莘峰狐族的路…
臨近神魔兩族,幼時起父王傳授的知識中便較多涉及神魔,對妖族講述很少,即便是藏在書閣的典籍裡,說得多的,也是北盟妖族和千時饕猴族,對莘峰狐族這麼個小地域描述得還是少。
不過這個看起來像是人族的嚴霍,倒像是對狐族很瞭解的樣子。
我其實有些好奇嚴霍的身份。
就像他所說的,並不是所有看起來像人的都來自人族,也有可能是變幻的。
起初覺得,他與陸一函十分相像,我的戒備心便提升得足足的。
後來他們兩個合作起來,效率也挺高,如同兄弟一般相處,我若是繼續懷疑,反倒是我小肚雞腸。
可防人之心不可無,是古訓。
我其實是閒的沒事做胡思亂想。
靠近前些日子看到的那處景緻,一瞬間卻有一種心安的感覺。
遠遠看去,是一片紫金樹林通向一座墨綠高山,山腳一片白霧瀰漫,仔細探查,才發覺這白霧不斷從半山腰消散,又不斷從山腳騰生翻滾。山頂依稀可見幾座褐色塔峰,在日光之下忽隱忽現,隱時周山靜謐,現時靈氣環繞。
我心尖顫了顫,若是一幅畫能親手觸摸這景色便是三生有幸了。
可一幅景緻,怎能如此迷人?
有人拍了我的後腦勺。
神思突然迴轉,正要給他拍回去,卻發覺不對勁,這山這景還是剛纔那般,可我竟被迷惑了。
“狐族擅長幻術,果然名不虛傳。”陸一函笑眯眯地看着我,並且再次向我伸手。
我驚了驚,莫不是又企圖拍我腦袋?我向後跳了跳,身邊穎兒也已清醒,卻是在嚴霍懷中被他慢慢喚醒的。
可能是因爲彧琦手中握着陸一函的上雲劍,纔不被迷惑,那嚴霍又是有怎樣的本領呢?我盯着嚴霍與穎兒瞅了半晌,見他倆一個溫潤一個乖巧,心底萌發出一股不自然。
有人想搶我妹妹?
自從知道狐老伯不是人後,我便託陸一函教我識妖。
他竟以此爲要挾,要我答應做他的婢女一整日,且端茶倒水不得延誤。
斟酌再三,待我答應下,才知道他自己其實只會個皮毛,並不能教我什麼。
我頓時氣不打一出來,就拎了玉笛,在鳳引船裡找了個小屋子跟他大打一架,結果,他竟然輸了,被我的笛音掛在牆上,昏了過去,一日才醒。
我不記得我能這麼輕易地打得過他。
墨山結界烏漆嘛黑,我們便下了船步行走進去。
有些奇怪,明明要進狐族了,可爲什麼附近沒有見多少狐狸呢?
既然是妖族結界,這麼壯闊的周遭,卻不見一絲人影,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哦,不對,是妖影。
起碼也得有點兒小妖怪才符合妖族周邊環境的氣質嘛。
難道說,我們來的不夠湊巧,狐妖全都不在家?
詭異之處,不得不防。這異狀無從解釋,大家都謹慎起來。
往前走,竟沒有任何困難就打開了結界大門。
剛入結界,便有一隻帶紫金花穗的紅色小狐狸毫不客氣地踩了陸一函一腳。
我取笑了一臉驚呆表情的他之後,擡眼瞅去,原來那座山是障眼法,結界內繁世祥和,跟人界很是相似,而且一片張燈結綵,修成或未修成人形的狐妖都靜心裝扮,像是在迎接重大的節日。
“我都給忘了,咱們趕上狐族的幽水節了。”嚴霍說。
我們一臉茫然地看着他。
“幽水節是狐族小狐狸幻化人形的慶祝典禮,由狐族水姬親自爲新修煉成功的小狐狸獻上藍水祝福,幾乎家家都有要將祝福的小狐崽子,所以按照祖訓,這天是不會出結界的,因爲怕沾染了外界的邪氣。祝福的水姬地位僅次於狐族妖王,妖王一族是藍狐,並且妖王靈力最強,不管同那個狐族通婚,他的子女總有一個藍狐繼承水姬之職。此屆水姬狐霜霜,就是狐族的藍狐公主殿下。可是…”
說到這兒,看見他不自然地皺了眉,開口說了句“就此拜別”,便要離去。
我正思量着他與那位水姬是否是舊識,忽然一列衛兵筆直朝我們走來。
我臉僵了僵,難不成這時候還禁止人族闖入?我們該好好解釋解釋。
陸一函一副英勇就義的樣子擋在我們身前,還小聲示意彧琦將鳳引船裡睡不醒的老伯叫醒,好爲我們解釋現在的麻煩。
可誰知下一刻,那些個衛兵全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朝着嚴霍。
我瞟了嚴霍一眼:“原來你也是隻狐狸…”
他一聳肩:“我還真不是隻狐狸…”
不一會兒功夫就被帶到了王宮。
其實這王宮是個樹洞結界,除去衛兵的衣服裝飾之外,其他的都盎然一片林木氣息,感覺更像是樹精而非狐狸精。
可爲什麼普通狐狸的生活像人類一樣,而這高高在上的王族,卻過得像是兔子。
事先說明,我並沒有看不起兔子。
就在我和彧琦小聲嘀咕嚴霍真實身份可能是狐族官員的時候,我們就來到了衛兵口中的王殿,穎兒搖着我的衣角讓我快些把老伯送回去,怕進了王殿再生出些禍端。
我笑着安慰她道一個狐老伯應該不是什麼違規犯法禍國殃民的角色,卻被陸一函敲了腦袋,還說什麼等我想起來,黃花菜都涼了。
我愣了愣。
倒也是,總有這位神使替我考慮得遠。這下穎兒安心了,我卻有點兒擔心,不知這王殿到底會是龍潭還是虎穴。
本可以不來的,但是不來的話,弄不清楚嚴霍的身份,在他的地盤哪兒由我自己說了算?
可是來這裡又輕易地被人甕中捉鱉,權衡之下,嚴霍那句“就此拜別”沒起作用。
不熟悉的地方,萬萬不可不小心防備。
我倒是沒有對這菏葉橋還有菏葉路特別感興趣,只不過彧琦站在一旁看呆了,穎兒一隻手被她拉着,一隻手伸向一朵半開的荷花,在吃力地採着…好興致。
王殿門口經過了好幾隊排列整齊的小狐狸,每一隊是一種顏色,嚴霍說,這是各族最優秀的化身小狐狸,會最先受到祝福。
我定睛看了看白色的那一隊,總覺得比其他狐狸長得好看。
嚴霍說那是白靈狐,修成人身後就會化爲九尾白狐,我扭過頭想象了一下那麼一羣漂亮的小狐狸妖嬈起來的樣子。
彧琦說她喜歡紅色,像是看到了她師妹的顏色。
我小心翼翼地扭頭去看陸一函的反應…
穎兒說她喜歡那隊彩狐,我只瞅了瞅她身上那件五彩衣。
她從小到大最喜歡彩虹的顏色,她這件五彩衣,還是當年母后同璽後一起用靈力編織的,顏色也好不容易纔織成她喜歡的樣子。
巨大綠葉下的王殿以透明牆體與外界隔開,從裡邊看得見外邊,但從外邊看不到裡邊,左右兩邊向廣袤無垠的綠意延伸,枯黃的原木桌子上擱置着各色狐狸毛做的裝飾杯具。
大殿之上的狐王雖肅穆,卻披得一身褐色毛皮王衣和頭頂金色的毛皮王冠,一雙眼瞳像是被煙燻過,又腫又黑又長,鼻子嚴重歪曲,我不禁懷疑,他到底是不是漂亮的藍狐變得。
連耳飾都是白狐狸毛,這麼多的狐狸毛全都是他自己的子民出的吧,真真是綠色和諧。
“嚴霍,你可曾將水姬尋回?”
嚴霍搖了搖頭,臉色沉重起來。衛兵想方設法讓我們幾個下跪,除了嚴霍。
本宮一個人族公主,出人族代表的是整個袁琺,豈能輕易跪一個狐王。
出自神域的他們兩個更是不可能。
不過,意料之中,這嚴霍的地位果然不一般。
“你們參之墓到底有沒有誠意與我們狐族和親,竟然只出這幾個人來尋找你們未來的墓靈守夫人?還是你們認爲水姬設下的戲局根本不夠瞧?”
原來嚴霍竟是來自參之墓的狐族駙馬。
不過此間混亂,尋鬼族做依靠,實在是明智之舉。
“狐王息怒,霜霜是我的未婚妻,我自當竭盡全力。”
狐王面色突變,大手一揮便有裡裡外外幾層衛兵持槍上前,我將穎兒護在身後,準備護她逃跑,狐王的一根鎖精繩便將她手腳綁縛,我有些慍怒,化出玉笛的瞬間卻也被束縛了靈力。
我笑道:“怎地,堂堂狐王與駙馬,竟如此對待來賓?”
我憤怒於心底,卻實在掙不開。狐王臉上凝着得意笑容,我胸中怒氣鬱結,試圖掙脫卻只將手勒得生疼,沒有半點作用。
陸一函與彧琦試圖毀了繩索卻仍是無用。
“這兩日是幽水節,你若是想救你的侍從,便在兩日之內尋回水姬,不然就再別想見她們了。”
狐王話音一落,我與穎兒便被移形至一個陌生的地方。
雖那繩已消散,但全身靈力仍被封,武器已無法喚出。此處可以隔絕靈力,倒不像是狐族該有的牢籠。唉,半點兒逃亡的辦法都沒有。
眼下按捺住慌亂,只得將希望寄託在陸一函身上,只是不知他們,會不會再有別的危險。
如今靈力被封,紫水晶也動用不得,在這方寸大的蛋殼之中,雖吃喝不愁…我手拎起軟軟的蛋黃做的椅子,也不知道我坐上去的話,它會不會碎掉。
整整一日都不曾有人救我們出去,我卻恍恍惚惚身形不穩,轉頭一看,穎兒已裹在蛋被中睡得香甜。
我輕輕嘆氣,伸手給她蓋好被子,在這密不透風的圓蛋殼裡,實在不是一件幸事,得虧她還能如此,倒也是寬慰我心了。
本打算沐個浴,但當我看到圓蛋殼浴池裡裝的全是生蛋清就覺得髒點兒也比洗蛋清浴要好,甚至於頭頂取暖的燈光,都像是一顆會發亮的蛋。
隨後洗臉的蛋殼盆還一個不小心劃傷了我的手指,若不是穎兒說她對這些蛋感興趣,我可能早把它們全砸了。
畢竟是莫名其妙地被抓,我心中苦怨怒火終究無處發泄。
這狐王如此行事,毫無大家風範,竟無人來推翻他?一想起我那些提供毛皮的小狐狸,我只覺心中隱隱作痛。
不過,嚴霍之前說的尋妻原是這麼一回事,明明是被狐王逼迫的,穎兒卻說他真的很着急那位水姬。
或許他們本是兩情相悅,狐王雖說沒有拆了一家親,卻給他們出了這麼大的難題。
至於嚴霍的身份…據說參之墓是人鬼之使的聚集之地,也就是六界中的鬼族,墓鬼均深居地下,常年不見日光,不與外族相交,不與人妖神魔仙五界相爭,並以藍紫鬼火爲墓中聖火,隨身帶有聖火印記。
可我仔細回想再三,根本沒法從嚴霍那身藍紫色衣服上找出什麼藍紫色印記。
忽地蛋殼一晃,這是打算把我們姐妹兩個孵出去了?
接我們的人中,不見了一個彧琦,我正欲問詢,卻直接被陸一函帶去了幽水節的祝福祭壇。而那祭壇上站的水姬,分明就是換了裝的彧琦。
好好一個神域的姑娘,這會兒看着怎麼是隻藍狐?
陸一函苦笑道:“這只是權宜之計。真正的水姬無處可尋也來不及尋,便只能委屈琦兒假扮。”
“可是這仍是她自己的樣貌啊?”我問
抱着熟睡的穎兒的嚴霍說:“過程也沒一函說的那麼簡單。時間根本不夠找霜霜,若想找個人變成她,還不被擅長變幻之術的狐族識破,我便只能趕回參之墓取寶。但是這一來一回的時間,就足夠囚牢把你們變成狐族的玩物雞了。只是彧琦並非深喑變幻之術之人,用起禁術來太過冒險,但是權衡之下,還是決定冒一冒險,不改變樣貌會減少她的靈氣損失,騙一騙民衆先過關再說。我用了霜霜的寶貝貓眼石掩飾,只要是狐族的,都會以爲她就是霜霜的樣子。”
我心驚肉跳,手心化出金馗翎旋在彧琦周身。她周遭靈氣散得厲害,若是不及時補充,恐有性命危險。
周遭守衛還算鬆散,唯獨一個狐王靜坐在一側對着荷花露品了又品,我喚出玉笛,尋了處隱蔽地,欲以玉笛爲她強補靈氣,卻被身邊陸一函一把攔住。
“你不要命了?”我掙脫他的手,才發覺琦琦周圍強大的氣澤,如同納百川的海般磅礴。
好險,若是出手,靈氣定會一滴不剩全被吸走,可是,彧琦…
我往身側瞟了瞟,陸一函這一臉自信…想來是有萬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