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竹說,此地名爲一離原,是教寓山林外最大的部族疆域,也是他的家鄉。
我不可置信地看了看他從容鎮定的表情,又扭頭望了望腳下遠方一望無際的平原以及一間間並排而立的房屋,一個驚歎,不小心咳出了聲。
這是剛過山林結界的後遺症,也是在表達對眼前這副景象的感慨之情。
十七竹笑得靦腆,拍我腦袋的動作也很拘謹,我恍然間想起方纔他爲了讓守城士兵開門時拿出那根天鵝毛的從容樣子,還拿羽毛在我面前晃了幾下。
仔細想想,那羽毛似乎是銀鳳凰的羽毛。
而金鳳凰,羽毛的尖端應該再捎帶些紫色,閃閃發光,在金鳳凰變成大白鵝時,羽毛也應該呈通體潔白狀,若是化爲人形,也應該身着一身潔白羽衣,就像,就像…
藍沫一樣…
我愣在原地。
他曾在我頭頂飛舞,曾在我懷中撒嬌,還曾穿着一身羽衣遞給我一束藍色的花。
這些片段清晰地在我腦海中,我卻不能連接成篇。
這便是過去的記憶片段?看來出山林的目的,此時已達到一些些。
那隻白色飛凰的影子終於在我心中落定,下一次變清晰的,不知會是誰。
十七竹似乎是察覺到我的異樣,扭過頭來又是輕拍了我的發:“莫要想太多了,你現在看到的,不過是大千世界的一個角落。我先帶你換上我們一族的衣服,不然走在大街上,會被他人盯着不放的。”
我點了點頭,望了望他手中翎羽。
衛兵帶着我們在城牆之下的戍守室中休息,不一會兒便有幾個衣着素白的婢女捧了些衣物飄飄然走了來。
放在他面前的,是一件綠白相間的長衫,衣衫一角與袖口都繡着一條青綠色的龍,龍身畔翻騰的雲彩是淡青色,如火焰一般繚繞。
給我的是一條繡着淡紫花紋的白色長裙,我仔細打量,才發現那一條條花紋都與裙底的合歡花連着,如同翻飛的蝶,又如同潺潺流水。
我與十七竹相識不過一月,他不至於瞭解我到這種程度。
又或者,他會是除去那隻鳥兒之外我第二個想起的人。
辭了守衛,十七竹帶我走上街頭。
烈日當空,商販都給自家攤子撐起了各式各樣的竹傘,各個店鋪的門前種着枝繁葉茂的合歡樹,火紅的合歡花如同烈日落下的火苗一般,樹下襬着一寸見方的原木桌子,桌子上綠皮紅壤的大西瓜擺了一塊又一塊,遠處傳來“小橋流水”的曲子,熱鬧的麪店迎送了一批又一批的客人。
而我看上了遊販的糖葫蘆。
自幼時便從未出過山林,竟會對着這招搖的紅果子口水直流。
十七竹順着我的目光看了看,回頭笑道:“你果然喜歡這個。”
什麼果然?他對我的疑惑毫不理睬,轉身塞給我一包甜膩膩的紅果,便去追那小販。
我一口咬下,甜的牙齒都要打架了。
半晌他趕回,說道:“你果然喜歡酸甜口味的,再搭配上一些鹹鹹的苞米,感覺會不會更好?”
我努力地點點頭。
他伸手遞給我吃食。
“你難不成把法術用到這上邊了?怎麼我想吃什麼你都有?”我隨口問了一句。
他嘴角輕挑,十分自豪地說:“這廣袤的一離原,只要是你想要的,它都會有。”
“它又不是專門爲我而生的,”我笑着回道:“而且,我想要的,不過是到處走走罷了。”
十七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一副通曉世事的神色將我看着,這樣的他與往常那個愣頭十七,不像是一個人。
“時候不早了,還要帶你回府,見我軍父和我母親,明日之事明日自會有安排。”
我點點頭,對着奏起“清音”的琴閣,有些留戀。
“我軍父名爲方鉉,是當今王上的兄長,母親是臨域的公主嵐旌,我還有一個妹妹,名爲水兒。他們若問起你的姓名,你就叫鈴玉可好?”去往將軍府的路上,他不帶感情地將他的家事敘述一番,說到我的名字時,語氣明顯跳動了一下。
我憶起前些天他所說的“鈴玉”的來歷,認真地點了點頭。
據說那位方將軍剛從戰場歸來,故而一身戎裝,嵐夫人雍容華貴,一身裝扮與此地白色爲主調的服飾有些區別,兩位在大廳中正襟危坐,惹得我一時間有些緊張。
不經意間,我的餘光瞟見一旁的人兒,想必就是十七竹的妹妹方水兒。
她一身繡着彩色雲紋的衣裙,立在大廳的屏風後,歡喜地將我望着。
我跟她相視一笑,沒過多久,她便附在王妃身側說了些什麼,然後歡喜地拉了我的手,要我陪她一同賞花。
十七竹點點頭,水兒便將我拖走了。
他們三人說着些嚴肅話題的聲音越來越小,我也隨水兒到了一處僻靜的花園。
入眼一片清脆竹林,往裡望去,有一片湖水,零零散散地鋪着嬌粉的荷花,荷花之中簇擁着一方矮矮的八角亭,湖水有意無意地往亭中盪漾。
我長出一口氣,這景美得很,也輕鬆得很。
水兒牽了我的手,漫步在竹林中,親暱道:“父親忙於戰事,母親忙於宮廷繁瑣之事,哥哥他也每日勤懇讀書習劍,深閨樓閣之中,除卻學習詩詞歌賦,琴棋詩畫,便只能待字閨中,繡一副日月山水的圖畫,府門都是萬萬出不得的。今夏荷花盛開極美,卻無人同我觀賞,鈴姐姐若是喜歡這景,便時常陪我一起賞花可好?”
我笑了笑,應了下。
花園的景色逐漸展開,我看見一簇花開。
那是合歡花樹,火一樣地綻放着,眼前的景色都變得熟悉起來,像是見過似的,莫名熟悉。
我晃了晃腦袋,心底一絲沉鬱。
次日遊玩,水兒選了一處極美的畫舫,小種茶香清甜,樂師琵琶入耳舒爽,一行人飄飄然蕩在翠色湖中央,幾隻白鷺嘶鳴一聲飛入視線難及之處。
再遊,是在一離原城中街頭,侍衛遠遠跟着,水兒拉着我歡快地在街中戲耍,自己戴上了一隻狐狸面具,手中拿着彩色髮帶,給我腕上掛了翠玉的手環,她春風得意,美豔卻僵硬地笑着。
可她那一臉故作歡喜的表情看起來,像是被困花園的人偶,而非不經世事的大小姐。
我心底有那麼一絲絲的悲傷。
天邊暗紅。
是歸去的時候。十七竹稱這位歡快的小姑娘該歸家時,她驀然收起了眼底的光芒,一臉端莊地挽起我的手臂,往將軍府的方向走。
正經過北邊的城門,其一片枯槁慘敗之相,不由得生了惻隱之心。
我停了腳步,深望了幾眼,還是沒能忍住:“我想最後去城牆上看一看景色。你們去嗎?”
水兒搖了搖頭,恭敬地等在一旁,十分地不自在。
十七竹擡頭望了望溫白的日光,嘴角笑意一嵌:“去吧…小心點。我先送水兒回去”
我點點頭,提起裙襬便登上了臺階,身後匆匆跟了幾個衛兵,像是我要去什麼危險的地方似的。
一離原高高的北城牆外,本是一片清明景象,卻突然硝煙瀰漫。
煙塵如沸騰般襲來,將視野所及之處籠罩在一片枯黃之中,遠處的綠水青山,成了可望不可即的美景,城牆下黑壓壓一片,布軍陳列的是外來的…
“敵軍來犯!回稟大將軍!”
守城衛兵突然喊道,撐起了一排排護甲的盾牌,點燃了巨大的火臺,飄揚的旗子也被瀰漫的煙塵淹沒,看不清其上的圖畫文字。
身後衛兵猛然跪下,齊聲喊到:“奉少將軍之命,我等護送貴客回府!”
變故突生,我只得隨衛兵下了城樓。
登上車馬前,遠望見大開城門的應敵的士兵,我指尖不由自主跳動了起來。
我腦海中涌現出一些畫面。
我似乎,本該手握兵器出城一戰。
面對來襲魔兵,一曲碎音訣。萬千跳動的音符將百里之內的魔氣震散,然後被魔族的冥衛士一掌拍散了靈氣,氣息奄奄。
琴閣的樂音是喜人的樂曲,而我的音,是殺人控人的絕技。
因爲我是…我是…
“阿玲!”十七竹慌忙喊道,我才恍然間發覺自己已站在城門處,也不知他是何時趕來,一隻手強硬地握着我的肩膀,見我醒轉,便柔聲道:“回去吧。”
我點了頭,城門外鐵箭如雨,火器如風,城門內百姓四散歸家,士兵列隊佈陣,守在城中一個個角落。
回到將軍府,十七竹的父親已前去守城,母親也已入宮祈福。
偌大一個院落,唯獨我一人,靜悄悄地站在小橋上,觀望着水中魚兒奪食的激烈鬥爭。
“少將軍,城門來報,我方臥底已獻出敵方兵陣圖,將軍已轉防爲攻。”
“少將軍,城外來報,將軍勢如破竹,直搗敵方大營。”
“少將軍,城外來報,將軍已將敵軍擊退,乘勝追擊。”
十七竹奮筆疾書,將一道道戰勢記錄下來,時不時對我一笑,令婢女爲我送上魚食或邀我躲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已過夜半許久,許是下了雨的緣故,月色在一圈七彩的月暈中略顯暗淡,東方漸顯蒼白之色,十七竹停了筆,該是將此戰記事封存的時候了。
他拿着冊子,緩緩往後院走去,待他的身影已模糊,又來了一位報事的士兵:“少將軍,將軍遭伏擊,已與城中支援斷了聯繫,危在旦夕。”
他手中竹冊“啪”地落地。
十七竹慌張離去。
天已大亮,水兒已能從閨閣走出,我們一同停留在右廳的竹亭中,靜靜地等着十七竹歸來。
這次來報的,是宮中的內侍,那麼一副好嗓子顫顫巍巍地說着:“稟大小姐,嵐夫人出城救人,此時已然到了戰場上。”
水兒波瀾不驚地回了句“知道了”,便對着琉璃的鐫花小盞靜靜失神。
侍衛再報,已是十七竹傷重歸來。
他身上滿是血跡,胸口出往外涌動的血散着一股濃郁的腥味,我趕忙上前扶起,他卻握了我的手,神思沉重地說道:“父軍已殉國,母親也已殉情,此後,我唯有你與水兒了。”
我腦中嗡的一聲。
宮中派來的醫師已抓緊挽留他的性命,此番山林之外的日子若還要搭上他的性命,便太過不值,所幸敵軍已擊退,他父母親的屍身已送歸。
我陪着水兒等候在他的房外,看着水兒一聲一聲啜泣不易:“一夕之間,父母雙亡,兄長重傷,鈴姐姐,水兒不知該怎麼辦纔好。你說,母親她怎能如此輕易地拋下我們兄妹二人。”
她面色蒼白,梨花落雨聲聲悲慟,我心中傷感,傷感不能身臨其境,又傷感不能將她寬慰。
“你不要難過,夫人她一定是知道你與十七…水淵足夠堅強的,她現在也一定是快樂的,因爲她已經陪在她愛的人身旁了。她定然希望,你們也是快樂的。”
她眸子一擡,晶瑩的淚珠仍掛在臉上:“如果你遭遇了這些,你會如何?”
我的氣息悄然一滯。
房門猛開,醫師隨府內侍女離開,還請了水兒去敘一敘十七竹的病情。
又一位侍女出門,稱十七竹正在等我。
我理了理裙襬,走了進去。
十七竹躺在病牀上,一身血污的衣衫已換了去,面色雖蒼白但已沒有那般毫無氣力,他凝望我許久,才緩緩開口:
“我聽到你們的談話了,我也想知道,若遭遇這些,你會如何?”
他眼中沉重,連帶着我突然膠着的思想一起沉寂下去。
我彷彿看到我跪在一位衣着華貴的王面前,看着這位王悄然幻化成了一位身着絨衣的婦人。
那是…母后…那麼我是…我是…袁琺族大公主…
我握住桌角,略有些站不穩,回想許久,以前的事情恍然有些眉目,可我依然記不起我的名字,依舊不知道山林之中那些虛假的記憶究竟從何而來。
我穩了穩心緒:“我也會難過的,但是會有人在我難過的時候盡力逗我開心,若是辜負了逝者,我怎能再辜負生者?我希望能陪着你度過這個難關,如果你希望我做些事情讓你開心,你直說便是。”
十七竹悄然一笑,正欲伸手向我,卻冷不丁吐出一口鮮血。
“破了,結界怎會此時…”
“什麼?”我驚呼一句,趕忙拿出絹替他擦拭,他卻一把將我推開,淡然一笑,說道:
“我只希望,有一天你會喜歡上我。”
他白玉一般的手一晃,我便昏了過去。
待我醒來,卻是靠在身旁一個身着竹林白服的男子肩上,我慌忙起身,卻只感覺頭痛欲裂。
男子正仔細地看着一隻竹簡,見我醒來,溫溫一笑,指尖觸碰着我的側臉,竟是如此熟悉的感覺。
“我送你們回山林。”
“你是?”我遍尋記憶尋不到他的絲毫,可他眼中,卻視我爲熟知之人。
“你會知道的。”
“他可能會有些大變化,”男子指着牀邊躺着的十七竹道:“但是性命無虞。過些日子,你可能得好好跟他講講之前發生的事情。”
我有些困惑。
男子稱要去爲送我們離開做些準備,讓我好生看護眼前的十七。
待我回過頭來,他的飄飄衣袂已從門邊擦過。
我扭頭看到一旁桌子上放着他方纔看的竹簡,便悄悄打開來看,如我所料,確實是我看不懂的東西:
“水兒的表現異常,戰事轉折點提前,恐有外界干擾。結界破損,她已受怨氣侵染。我可能,會提前離開此地。”
我閉上眼睛,卻感受到周圍的事物在一點一點地瓦解,往窗外看去,本來繁雜的將軍府空無一人,景緻也是恍然間蒼茫,恍然間生機勃勃。
如果所見皆是虛幻,如果所有人都是虛構出來的,那麼做這一切的人是…
我看了看眼前的十七竹,心底有了答案。
可是爲了我恢復記憶?那十七竹又會怎樣變化?
那個人再回來的時候,捧了一隻精緻的木盒,卻叮囑我多次,回到山林後才能打開。
我點了點頭,他笑了,十分好看。
他順理成章地將我擁入懷,又對着我的發揉了許久,才緩緩道了句:“走吧。”將我本想問他的話全都堵了回去。
他揹着十七竹,我跟隨其後,這一片虛構的景象卻隨着他每踏出的步子越發清晰完整起來,人也一個個多了起來,等到我踏出將軍府門,水兒已坐在亭下彈起了箏,嵐夫人的轎子停在府門,方將軍出門迎接。
終於出了城門。
我回望一眼,因戰事而破敗的斷壁殘垣恍然間向遠處無限延伸,這個被造出來的故事憑藉此間天地強大的造化,怕是要延伸出一個圓滿的世界嗎?
那眼前這個人,也太過厲害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