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位被稱爲我姑姑的玉魔族首領,確實是我姑姑。
幼時曾在父王的閣樓翻到過一幅畫,畫上的人兒與父王眉目相似,卻在畫的一角刻着璽王的伏魔印章。
那日深夜,我潛入父王密室,終於在一本陳舊的族譜上,尋到了這個人的小像,署名爲和萑。
和萑是王室長女,出生時茯澤長滿了蘆葦,故取名如此。
可靈巫預言其將會背叛人族,出生三日便將之棄於密地,並昭告天下王后,也就是祖母,生了一塊橄欖石,此乃大祥。
後十幾年,密地失竊,和萑不知所蹤。
可我從小到大並未聽過我這個姑姑的半點消息,也不曾聽過什麼橄欖石,當時便將此事放下,沒想到時過多年,竟真讓我碰上她了。
我笑問:“姑姑就這樣坐視不理,任憑月天城將袁琺毀掉,將我父王母后送歸元無?如今又聯合魔女將我欺騙,這又是何道理?”
“玲兒,你懂的終究太少。你父王他雙目能辨神魔,可以看到一個人的未來,明明知道我入魔有他的一份功勞在其中,他卻始終袖手旁觀。你口口聲聲我不幫你父王,可我被囚多年,每每見他,他都是同情地將我望着,卻也只有同情。待他即位,可曾有想過將我救出。我被囚二十三年,那卻是他最得意的時光。可後來我被人救走,他不曾派人尋我,甚至將我的痕跡抹得一乾二淨。你出生,卻有一個妖孽與你呈鏡像而生,他爲了護那個妖孽,不惜與魔族妥協。不過我已看淡,此身已隨救我的託帕玉族入了魔,你是受託帕玉護佑之人,若你願意入魔族,殿下會對你網開一面。”
怪不得父王同意陸一函將我帶走。
可即便是看得到未來,變其毫釐,未來亦可差至千里,父王心思深沉,定然是爲了姑姑好才袖手旁觀,可這袖手旁觀裡的苦楚,卻是她不能懂。
“姑姑,恕玲兒不願與您爲伍。菲婭邪手中,折損了太多生靈。來日再見,您若執意爲魔,玲兒也不會手下留情。”
我化出玉笛,藍沫在一旁化出原型,將魔兵震懾得後退,菲婭邪凝目一笑,赤色的脣輕啓:“戰!”
魔族三大分部,水魔族,玉魔族和冥水族,已經被菲婭邪折騰得只剩下玉魔族,所謂自作孽不可活,真是活生生的例子。
眼下,穎兒在篤大哥和月凌風的保護下,紅珊瑚竟爲了陸一函離開了世間,彧琦還在那朵天火之上,小琉兒與月天城竟然都是靈石使者。
一時間有些亂。
菲婭邪與其部下久攻攻不下我們所在仙障的入口,並不戀戰,草草撤退。
想來是怕天行山上的援軍一到,他們就再難退回去休養生息。
我轉過身去,陸一函春風一面地看着我,或許是在強撐。
他從來都不願讓我看到他脆弱的一面,我本想伸手觸碰,回憶卻如針刺,將我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我離他咫尺如天涯,笑說:“我曾在仙障中見到了你…”
他亦與我一步如百步,笑着回我:“可自你再入仙障,我一直在這裡,不曾挪動。”
我低下頭,聲音小的只有我自己聽得到:“那確實是你,可…”
唯一與如今的他不同的,便是那份平和,那個陸一函,像是經歷了一切卻又親手將一切結束了那般平和。
眼下,我已歸來,許多事情不能依靠他一人解決。
藍沫載着我,循着陸一函給的位置一路追去,路上的花開的豔麗,自艋宣族交給嚴霍後,嚴霍憑一己之力清除了滿布的魔氣,這片大地更加活躍起來。
小琉兒就停留在妖族西邊的小鎮上,陸一函說她是去拿衣物。
可月天城追她而去,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他應該與我一樣,在菲婭邪的魅身術中失了記憶,與我不同的是,我變得空白,而他變得妖邪。
我有些擔心小琉兒。
妖族早已大換天下,若是花蘭不死,此時也不會動盪如此。
可以花蘭的能力,究竟是如何到此地步?我搖搖頭,不再胡思亂想,如今局勢複雜,不是一朝一夕能夠理清的。
藍沫說:“嚴霍大哥應該還留在參之墓,已許久沒有他的消息。”
興許是死過一回,我甚至都能看到妖豔與天齊的曼珠沙華,那是參之墓的墓花,亦是象徵。
我指了指那裡:“是那個方向吧,現在,應該不止他在那裡,鉞璽,紅珊瑚甚至基幸,他們的魂魄若是未散,應該都入了參之墓,得一世安好。”
我知道我在自欺欺人,化成靈石原型的靈石使者,哪兒有不靈滅魂飛魄散的,而且紅珊瑚她若不是人,恐怕也入不了參之墓。
藍沫飛行之術愈發高深,緊隨月天城之後便追到了雲鎮,小鎮微風輕吹,彷彿六界的動盪都與它無關。
我玉笛化出了屏障,在整座小鎮,搜尋到了小琉兒的蹤跡,但似乎,慢了一拍。
我看到她時,她已鮮血淋漓地摔倒在地,她的面前,月天城驚慌失措般丟掉了手中染血的青玉扇。
我亦驚慌失措,能救她的方法一個都想不起來。
她亦是靈石使者,若是以我的靈石修補她的,會不會修得好。
我將她扶着,喚出玉笛,準備將玉笛上瑣碎的紫水晶石取下,她卻按下我的手:
“不用了,我已爲自己止了血。傷得…是另一條命,不是我的。”
我一時沒有懂,月天城似乎是恢復了神智,向前慢慢地將她抱入懷中,越來越緊,小琉兒氣血兩虛,依然溫溫地笑着:
“天城,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我沒有保住。不過,你恢復了,那就好了。”我心中一痛。
月天城將她放在自己的胸膛上,任那些血漬髒了他一向清朗的青衣長衫,眼淚忍不住地滑落,像是斷線的珠,哀慟不已。
月天城緩緩開口,道一句:“對不起,琉兒,我一定不會再留你一個人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我恍然間想起天行山上曾看到過的兩隻追逐嬉戲的精靈。
紫色精靈逝去時,那隻藍色的精靈也是這般哭泣的。
看來,小琉兒用這一地豔烈的鮮血喚醒的,不止有他,還有我遺忘在輪迴中的記憶。
我與陸一函,恐怕不只是今生相見的緣分,上一輩子,或許這有什麼糾葛。
若是他此時在此處,也像我一樣遠去,把所有的時間都留給他們兩個人。
我們這麼多人,死的死,傷的傷,若他們兩個能出局得一份安好,怎麼都值得了。
離開之際,我在藍沫背上,望了望極遠處西邊開的茂盛的曼殊沙華。
貿然前去,或許無用。
此事應從長計議,且需要先救出彧琦。
我便回到了天行山上。
功允已出了仙障,卻在他的髯行宮沉睡了三日之久,隔着瑕冪的冰鏡看去,他睡得安然,我也不便打擾。
本想着來此能見到穎兒,沒想到她已隨月凌風趕回了妖族,收拾殘局。
不見也好,見了,怕我們之間的詛咒再變得嚴重。
陸一函坐在月行宮後百花壇旁的一處矮凳上,當時初見功允被他拉走,也是在這個地方。
我默默地看着陸一函,看他盯着一隊飛過的大雁,目光不捨,看他在日光雨下溼了衣角髮梢卻樂此不疲,伸手接下雨滴。
我本欲轉身離開,眼前卻恍然一片潔白羽衣。是藍沫,可爲什麼是長髮飄飄還簪着一枚白茉莉花的清秀簪子,手中拿着一封薄封。
“主人,這是璽王要我交給您的。”
飛凰飛凰,原來真的是凰。
她聲音軟軟的,將我神思拉回。
我接過來看,鉞璽的印鑑封着。
是璽哥哥給我的信。
信上嵌着一塊碧綠的寶石,恍然之間,見過似的。
我有種想哭的衝動。
我爬上了月行宮的屋頂,坐在上邊看星星邊拆信封。
在朦朧月色下看着,眼中有淚也不怕被人發現了。
‘玲兒別哭,從小到大你都是堅強的,會帶來麻煩的璽哥哥要跟你告別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了,告訴一函,把你交給他,我很放心。’
‘我若不死,你是不是定要委屈自己嫁給我了?可我是知道你的心思的,你若懂我,就做出我想看到的決定來,可好?’
你是在用死逼我捨棄婚約嗎?我曾以爲那場婚約束縛的是我,沒想到我在不知不覺中也將你束縛了,至死方休。
‘將煉蠱,交給你信得過的人。’
我這一場入夢,再醒來,已是物是人非。
他像是知道我可能不是最終留下的那個人,才讓我將煉蠱交付。
我捻着璽哥哥的信,坐在月行宮頂琉璃瓦上,淚眼婆娑卻不知該往何處望。
他走了,本是大好年華,卻爲天下蒼生走了。我始終格局太小,看不穿璽哥哥心底對煉蠱深藏的眷戀。
可這書信…怕是自我粉身碎骨的那日起,璽哥哥便起了必死之心,人族終究勢弱,出身人族的靈石使者都難逃一死嗎?
那我呢?爲什麼大費周章將我救回…
我手指輕輕觸碰那碧色的寶石,它是我兄長化作的。
出袁琺許久,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靈石使者化爲原形的樣子。
這通靈毓秀、靈氣逼人的模樣,或許是包括我在內的十二個人都逃不開的命運。
我這才明白,我的復生,除卻人爲,還有天意。
功允醒來,是在第五日。
我抱了一堆半山腰新熟的桃子,本是要幫小碧的忙送去到各處。
到功允的髯行宮時,他正站在石像前,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我上前把懷中一大包甜桃塞進他的懷裡,但是忽然想到他可能剛醒來體力不濟,便又拿了回來,思索着便往髯行宮裡衝。
然後他一臉茫然地扯了我的衣袖,盯着我看了許久,我亦疑惑地看向他。
“你…”
“你不會…又不認識我了吧…”我反問。
“不是,只是看到你這樣活蹦亂跳活潑開朗,一時間,有些喜不自勝。可惜不能一直看護你直到你醒來,也不知道,我有沒有錯過你初醒時的趣聞。”
初醒時…菲婭邪,月天城,小琉兒,姑姑…實在沒什麼趣聞。
我笑而不語,捧着桃子繼續往髯行宮裡送,放在一方琉璃桌上,轉身準備離開。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
“我好像,是第一次進你髯行宮,沒想到你一個人,竟住這麼大的房子,你們天行山地方真足。”我想到了我的紫泠宮,那麼地,小巧可憐,還不佔地方…
“師父對我期望高,髯行宮中自然安置了各種法術的修煉場,地方大點比較適合。”
我忽然想起初見時聽瑕冪說功允下山欺騙姑娘家的事情,便順口回了一句:“其實,地方大點,用作金屋藏嬌也是極好。”
不經意對上他的目光,卻有一股不知名的意味在裡頭,他莫不是以爲我這話中帶酸?
“啊,天色不早了,我還要回去整理救琦琦要帶的東西,先走了。”我瀟灑地招了招手,一眼瞟見外邊太陽還掛的老高,這粗製濫造的謊話實在令人蒙羞。
“阿玲,”他卻伸手攥住我的小指,“我對你已經表過很多次了,你若哪日想通了,儘早告訴我。”
我隨便搪塞了句“沒問題”,便匆匆忙忙跑了出來。
其實我是個死腦筋,對於此等事情永遠都想不通的那種。
還是找個機會跟他說清楚,免得耽誤他清修,或者耽誤他娶妻生子。
我一路小跑,也不知入了什麼模糊路段,便慢了下來,路兩側都是清透的藍晶石,色澤由淺入深,晶石之外的天色卻越來越單調,直到我視野中全是蔚藍的海與淺藍的天,又是那兩個小精元飛來飛去。
我竟又一次入了那些老人家引人的結界中。
“各位長老不必費此番功夫,若要見和玲,到月行宮通知一聲便可。”除非是又有什麼別人聽不得要緊話。
“喚你來此,不過兩件要事。其一,當年和王孤身闖六界仙障上天行山,是爲着將一顆寶石藏入此地,救一救爲那寶石所累之人。如今輪迴之劫接近尾聲,你也已渡過死劫,是時候將那寶石交於你了。”
掌門長老說着,道忝長老便端來一木盤,木盤上蓋着繡着青龍紋的錦布,這是天行山封印的一貫手法。
“這是…父王送來的?”我掀開錦布,是一塊綠色的寶石。
只是我知識淺薄,看不出這是什麼寶石。
“世有奇樹,名曰橄欖,生於花月間,歲歲有流骨,此乃奇樹橄欖的枝幹化做的橄欖石,亦是十二靈石之一。橄欖石以自身不幸換的天下安康,便始終與其靈石使者分隔千里,唯最終一面犧牲,成就天下。”
這便是當年昭告天下的那顆橄欖石…可此世的它究竟來自何處?總不至於真的是祖母誕下的吧。
“所以,長老是希望我將它帶上,等到最後它與它的主人相聚之時,便是它主人身死之時,亦是一切結束之時。”
“沒錯。”
我心中一滯,暫且不管這石頭的來源,不論誰是它的主人,都只會有這麼悲傷的結局,未免太難過了些。
“那另外一事…”
道鴻長老猶猶豫豫,道忝長老摸摸長鬍,掌門長老看看他倆搖了搖頭,將眉頭一擰,疾聲厲色地說:
“袁琺族大公主和玲,你可願意放我們天行山,一條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