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臉,我會盡全力治好的。”小琉兒隔着巾帕,輕輕觸碰着,我一點痛感都沒有。
她皺了皺眉。
“許是已經疼過去了,就不再疼了。”我笑道。
小琉兒又皺了皺眉,琉蕤小亭的小桌上,我們兩人相對看着,無語。
她卻突然把眼睛晃到一旁人臉上,眼神搖晃來又搖晃去,我順着她目光看,卻正好看到陸一函盯着我的眼,難得的深情。
我波瀾不驚地收回了目光。
他似乎已盯着我看了許久。
可又有何用?
小琉兒說:“看看時間,我託彧琦熬的藥果泥大約好了,一函你去端來。啊,還是先去宮城外小宅子裡吧,告訴天城今晚我可能回去得晚一些,讓他把我晨起泡的八寶煮一煮,順便把昨日新買的菜洗一洗。”
我將面前的茶洗了,重新泡上,聞香杯中的香氣散出,也不知有沒有引得小琉兒想來一杯的。
陸一函似乎沒有動靜。
但不知怎地,他停頓半晌後,還是起身離開。
我已斟好茶水,正要擡頭飲下,小琉兒卻按下了我的手,開口說道:
“茶可解藥。生一次病,這些就都忘了?”
“世人多以酒貪歡,我不過愛好小種甘甜,一時不慎罷了。小琉兒可要介懷?”
“你每次這樣語氣跟我說話時,都是心中存了許許多多的芥蒂,憋了一肚子氣。若要出氣,找人出就是,礙眼的人已經走了,你犯不着這樣了。”
她將我手中茶具盡數搶走,遞過來一堆堆花紅柳綠的果子:“若真想要甘甜,啃個紅果,或者啃口甜藥果,不是更好?果子已在這兒等了許久,卻不見你回一個眼神。”
“果子吃慣了,就不知道自己還能吃什麼了。那不就是要了自己的命嗎。我沒想過在一棵樹上吊死,有些果子不讓我吃,日後再反過來把自己捧到我眼前,也是無用。”
我將她手中果子盡數推入果盤,起身捋了捋衣角的褶皺,望着靜水池待開的荷花,心思有些盪漾。
果子有隱情,我是知道的,我偶爾也會有隱情。這等情況自然難以把控,但在小琉兒面前,卻需掩蓋一番,強迫自己心中所想皆爲口中所述。
“或許果子怕自己有毒,如今自己給自己解了毒,纔來尋你。”小琉兒緩緩說。
合歡樹飄來的碎葉落入池中,小小漣漪脆弱也惹人憐惜。
秋去春來下個輪迴,還會有相同的葉子悄然落入相同的地方。
我沒有回話。
果子若真中毒,自然不會告訴我讓我擔心,我不知倒也正常。
可若口出傷人之言、將人拒於千里之外,且將我視作陌路,即便他中毒再深,我也無權過問。
我依舊背對着小琉兒,眼下情景,我有此想法,倒也合情合理。
“我曾跟他聊過,你與他,究竟問題出自何處。他說他也不知,他只知,自接下他師父所託,時至今日,他曾經不止一次想要爲你放棄責任。可他始終未放棄,他也知道你從未逼他做過選擇,可他許不了你一個未來,他也怕親手將你送葬。”
“我何曾不知,只是時過境遷,他將我推開又企圖拉回,反反覆覆多次,我已沒了當初那種只要跟他待在一起就十分快樂的感覺。我說我不愛他是假的,只是我的勇氣已經耗盡了。”
我僅剩的,不過是些惦念罷了。
小琉兒在一旁搖了搖頭,上前握住我的手,說要我再回宮中休息休息。
外頭的日光太過毒辣,她怕我一不小心被曬化了,把自己曬成了不知所措。
我笑着說她想多了,日光再強烈,也不會比她的話更有威懾力。
不過,我其實還有些惦記她所說的藥果泥。
一覺睡去,再恍惚醒來,是被吵鬧的鳥叫聲喚醒的,可紫泠宮中看不透時辰。
我擡手瞅一瞅,卻見右手顫顫巍巍,左手的銀蚌已然脫落,新生的皮肉粉嫩光滑,甚是好看。也已是我全身上下僅有的完整肌膚了。
難不成,我一覺睡了許多日?
倒也無甚不可。
只是身上有些難受,扒開衣服一瞅,原來是那些碎裂的肌膚爲了恢復選擇了極端的方式…蛻皮,整個人開始往乾裂方向走,動輒奇痛無比。
宛如削了皮的蘋果,一經風吹便枯皺如樹皮。
我十分難過地對着銀鏡看了許久,唉,這麼一身傷不留疤纔怪。
這樣,小琉兒都能治好?
我不能懷疑她的醫術,會被她罵。
可我這樣都能治好,爲何功允的傷她卻推脫?
一時想不通,便不再想。
幼時鉞璽的母后曾送我們姐妹一人一套荷柳衣,說是潤膚滋養,效果奇異非凡,倒是十分適合此時的我。
只不過,是一身純白,雖貼身柔軟,但並非我所愛的顏色。對於喜歡的人或物,我一向死腦筋。但今次實在疼痛難忍,倒也顧不得喜歡不喜歡了。
我披上荷柳衣後,依舊拿起巾帕覆於面上。
琉蕤小亭中喧譁不已,難不成是他們知道我已醒了?也太機敏了些。
我隨意落入小亭中,卻是滿地絨黃不知所措,我險些一腳踩在那小黃球上,於是崴了腳,若不是有人飄飄然將我扶起,我可能就要把那些可愛的小黃球壓扁了。
“多謝。”我未擡頭道。
是一身白衣的男子。
我認識的男子中,倒是沒幾個喜歡一身白的,遂矚目去看,原來是熟人換了衣衫。
我盯着他那身白衣看了許久,一瞬間覺得還挺相配。
他一向喜愛藍綠色澤,不論是長衫長袍亦或是外袍披風,都是藍綠色的,如今一換,倒也新鮮。
“不客氣。下次出來小心點。”陸一函說。
此時之事,純屬意外,我怎會料到琉蕤小亭中滿地小黃鵝。
我蹲下身子,隨手摸了一隻,幼小的雞鴨鵝總是長着讓人手心癢癢的絨毛,即便我從小到大一向端着架子,現如今又沒人時時提醒注意公主儀態,我便乾脆捧了一隻在手心中,放在臉側,即便是隔着巾帕,也能柔軟得心都化了。
“也不知誰把我這園子當做了養殖園,一不小心連累了你,我於心不安。”我笑道。
先不論菲園是否做了養殖園,這一地黃球,確實讓人心花怒放了許多。
如今藍沫不在,若是能養一院子可愛的鵝,他日長成白鵝,還可以認給藍沫,做乾妹妹。
只是人間凡俗羽禽,壽命都短得很,若要日後分別難過,還不如早早送走。
我將手中攢動不安的鵝放在地上任它奔向兄弟姊妹互訴衷腸,隨即起身,望着這麼些生命,心中感慨萬千。
“你不喜歡?”他問我,我恍然明白,原來這是他佈置在園子裡的。
是爲了讓我高興?
“還好,不過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時間養這麼些乖巧的小傢伙。而且我沒有養過,恐怕不是一個好主人。”
“也不怕,我幫你。只要你想養,就是神獸我們也能養一隻。只是不知,你還願不願意給我這麼一個機會。”
“我怕自己被神獸吞了,還是罷了,多謝你的好意,只是,”我擡眼對他明媚一笑,“功允前些日子受了重傷,待我傷好,得趕去天行山見他一見。怕是沒機會養了。”
他一怔,手中一包麻布的食料“啪”地一聲掉在地上,自己不自然地撿起,慌慌張張地抓起那隻被砸到的小黃鵝,說:
“那也好。你可以同園子裡這些先玩一玩,我去找蓁琉給這小傢伙看一看。”
我知道他此刻已亂,而我也是在撒謊,可是我真的不想耽誤他了。
這小黃球的短短一生,無牽無掛,方可無憂無慮。
而我牽掛諸多。
我擡手想封了菲園,不希望再有人來隨意動搖我了,可又不知如此做法有何意義。
小黃鵝似乎是餓了,對着我園中草木一通亂啃,我抱着一隻小鵝,看着大片小鵝蜂擁而上,將野生的竹節草啃了個一乾二淨不說,還將我養得鳳眼藍的葉子啃掉了一大半,頓時,我就覺得它們沒有那麼可愛了。
不如跟小琉兒商量商量,在他們宅子裡闢出一片地,圍上圍欄,養鵝。
我覺得這主意甚好。對它們來說亦是個好去處,對我來說,算是少了一份牽掛,如果以後有機會,再去找小琉兒要些養也好。
來報的侍衛說,月先生與蓁姑娘出門採買,不在園中。
那讓這些鵝吃下去,我這園子,怕是要廢了。
就在我憂愁萬分之時,去而復返的陸一函抱着小鵝回來了,那小鵝依舊活蹦亂跳,顯然帶它去看病只是託詞。
我假意觀賞盛放的荷花,實則預料他接下來有何行動。
我指尖輕輕一點便助一隻企圖爬上荷花的小鵝入了荷花蓮蓬,陸一函將小鵝放在衆多小黃球中,翩然離去。
好歹也是送我的禮物。唉。
我正暗自感慨,卻發覺天色忽地一閃,白日陰雲多是有雨,可白日天光突然一黑,那怕是大變。
我將前些日子煉器煉化的玉器化作屏障,鋪在整個菲園上空,若要起個名字,華幕便可。
可我走到菲園門口,卻發現自己出不去了。
是誰所做,一目瞭然。
可現在又會是何人來犯?魔族?倒是不乏如此可能。
休養生息如此之久,也是時候來了。
手中橄欖石毫無生氣,看來還沒到那個不知名的人犧牲之時。
“希望你能將這無窮無盡的犧牲終止。”月琅的話驀然閃在心頭,我卻不知自己可否滿足她的希望。
可我用盡各種辦法,卻依然出不得菲園。
陸一函這樣做法,無非是想將我困住獨自面對。
他既然想將我困住,那必然會用雲芙籠罩整個菲園,或用錦盤以他的血將我的血鎖住。
如同當初我失憶時,我將他鎖在袁琺王城外的竹屋中一樣。
既然我未曾沉睡,那便是前者了。
我需找個人來救我出去。
彧琦。
我轉頭看了看滿園小黃球,如此場景,它們竟成了破解之法。
雲芙能壓得了有靈力、有靈維的靈,但是凡塵百獸,卻不在其中。
我將其中一隻五花大綁,雖有些殘忍,但還是這樣做了,輕輕將它推出菲園,讓它去尋能將我帶出之人。
手中絲線卻是越來越短,我拿起絨線再接上一截,這小黃鵝定是在到處亂跑,我一時懊悔,爲何會選用這小傢伙?
不過好在彧琦足夠聰明,還是跟了來,站在菲園外與我相視,我指了指頭頂籠罩菲園的雲芙,她搖了搖頭。
“師兄怕你再受傷,玲兒,這次我並不想違背師兄的想法。”
我心下一涼:“那你也不會眼睜睜看着你師兄獨自涉險是不是?”
天光微紅,彧琦的臉也變得通紅,唯獨那火紅珍珠的眸色,未曾變化。
“那你好歹告訴我外邊發生了什麼。”我笑問。好歹得知道何人入侵的袁琺族。
“既然師兄將你護在此處,自然是怕你有所損傷,且不是你該面對之事。師兄他一向以天下大事爲己任。斷不會阻礙你守護袁琺。你且安心留在菲園之中便可。”
“既然不阻礙,那琦琦你爲何言語峰迴路轉卻轉不到我所問之上?要麼是此事與我生死相關,要麼此事與我看重之人相關。我說的可對?”
我解了小黃球身上的五花大綁,將它投入它兄弟姐妹懷抱之中。
彧琦愣愣地看着小黃球,沒有說話。
我應是猜對了。
與我相關之人,莫不是小琉兒出事了?
“我雖傷重未曾恢復,但留在此處不去幫忙,自然不妥,且此地乃生我養我之地,自然不需要你師兄替我受責。琦琦,你也不想看到你師兄一人敵不過受傷吧。你我在此擔心,不如放我出去,或許我能幫上忙,你也不用一直在這兒看着我了。可好?”
彧琦往後看看,似是看到了什麼驚異之事。可我視野中一片寧和,也不知何時起,雲芙被陸一函煉得如此厲害。
彧琦手中化出火紅的珍珠,燃成火練,穿過雲芙,纏上我的腰身,將我拉了出去。
菲園之外,驚心動魄。
大片黑彩的煙霧從霏苑向周遭擴散,守城侍衛雖勇猛卻不敵這魔氣,一個個被吞噬得屍骨無存。
“所有人,退出王宮,沒有本宮的命令,不可入宮城半步!”我喊道。
“是!”
我將玉馗翎結界往下壓了壓,將魂玉殄鼎釋放出吸收魔氣,阻止魔氣對侍衛的吞噬。
源頭魔氣紛擁不斷,我再像上次那樣,也只是拖個十幾日罷了。
我只是被魔氣侵染罷了,便痛成如此,也不知穎兒會如何?
我衝向霏苑,信原在其上流光溢彩,陸一函正於霏苑正上以雲芙將其壓制,卻很是困難的樣子。
這魔氣源自穎兒,封了霏苑,只是讓穎兒的煉器之地與她斷了聯繫,魔氣仍在,穎兒仍身處危難。
我還以爲這個時候會到得很晚,沒想到,這麼快就來了。
好在我已將我該做的都做了,接下來若是被利用了,也沒什麼掛牽了。
只希望穎兒能夠堅強,好好的生活,好好的養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