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擦了擦額上的汗珠,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難不成我曾死而復生,便被誰怨恨上了?可我復生,也並非機緣巧合,而是諸多因緣累計出的結果。
“已死之人斷不會在這世上留下什麼殘念,除非有人有讓其死而復生的執念,另一些人會被執念干預,因某些契機,入了已死之人的心夢。這便是世人所稱的,醉魘。比一般的夢魘要厲害得多,一不小心,便是以命換命。”
我盯着自己依舊被銀蚌封住的左手,淡淡問了句:“若想恢復,只要左手上的肉長回來就好了對吧。”
所謂契機,不過是被那株珊瑚株咬了,從而入了紅珊瑚的夢,夢中,她不過是太過擔心陸一函了。
“你倒是難得想得如此通透。想要這些皮肉長回來也好辦,又不是骨絲。”她嘲諷了我一句,“平日裡多吃點雞鴨魚蛋,老老實實被銀蚌封着,再加上我給你的補藥,你自己的靈力,不出半個月便可恢復如初,保管你不留半點疤痕。”她笑得自信,如日光般溫和。想來平日裡應是很幸福。
我動了動銀蚌中的手,隱約能聽到骨頭和蚌殼磨出刺耳的“沙沙”聲,看來現在還是半點兒皮肉都沒長出來。
我又扭頭看了看任重而道遠的右手,如此靈活的右手…
“不用來修復結界,真的是太可惜了。”小琉兒忽然道,還明亮地盯着我的眼睛。
她一定還知道些什麼。或許還跟十果聊了些什麼。
再過一日,天下了小雨,卻在日光下閃閃發光。
太陽雨是一個好兆頭。
於是,我引了他們一行人,隨我一同出了結界,在冰天雪地中對着看不見的結界比劃來比劃去。
小琉兒一聲聲督促我切記不可動用左手,我一邊應下,一邊對着結界繼續比劃。
可我還是不知該如何修復。
玉笛一動,將結界劃開,轉瞬閉合,藍沫作爲一隻不會吐火的鳳凰,近來在練習駕馭天火,於是朝結界上吐了個火球,滋溜一聲變成了煙霧,把她羞得主動變成白鵝鑽到小琉兒的懷中。
十果笑道:“不如,去試一試那個地方?”
十果向西北方向指了指,那是在千時羣山中與望函湖對稱的位置。
是一片溫潤的鏡結界,與我當日在汜水河畔毀損身體得來的鏡面結界…本質是一樣的。
“大玲子,”小琉兒開口道,“這結界,恐怕我們都無法打開。只有你可以。”
她話裡有話。
我輕輕伸出手,這結界沒有半分靈力,可是觸碰到時,還是有種奇妙的感覺,這感覺,就像是觸碰自己的琺琅器一般。
“我知道了,因爲這結界,是我設的。”
只是不知是我何時設的。
我扭頭看了看十果,他依舊那般溫柔地笑着。
我將所有靈力灌輸到結界之上,由鏡向外延伸成水,蔓延出整個籠罩千時羣山的結界。
“一力華而不做艱,一念似水睏乏連,一靈千百輪迴轉,一水浮藜連環斷。”
一個**的聲音驀然在我心中響起…我想起來了,這是我的咒語。
可我自己又不是什麼靈器,還需要什麼咒語來駕馭自己的靈力?況且從小到大我從未用過這咒,也從未運轉不了自己的靈力。
自從汜水河中重塑,靈力便增長了許多,甚至還冒出來這麼一個神咒。
甚至今日我靈力耗盡倒下時,我都想不通其中緣由。
我又夢到了珊瑚,夢境之中,她與一株瀕死的白珊瑚臨近坐着,像是在聊天。
白珊瑚說自己快死了,珊瑚說自己已經死了。
這些死不死的話到我心頭,卻涌起一陣陣的心酸。
我上前問:“若有下一世,你可願好好地,爲自己活着?”
她還沒回答我,我便醒了。
是在一片金黃之中,小琉兒坐在我身旁,手中拿着巾帕,看樣子,是在爲我冰敷。
見我醒來,便遞上一碗藥粥,長吁短嘆許久,才慢慢道:
“你就算一次沒有成功,也沒人會指責你,何必那般拼命?我們誰都叫不動你,若不是功允強行將你周身的鏡片溶掉,你可能,就溶在結界裡了。”
我一驚,一口粥沒有灌下,險些嗆到。
“那他怎樣?”
小琉兒忙拿了巾帕遞給我:“還好,不過是被鏡片割了千八百個口子,都很淺,傷不了性命,不過不留疤是不可能了。”
千八百條口子,會有多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如果繼續欠他,我無論如何都是還不起的。
“真的沒有治癒的方法了?小琉兒你儘管說,不論什麼方法我都能去盡力一試。”
我掙扎着坐起身,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無奈地笑了笑,拿出一片金絲纏繞的銀杏葉,幼時我曾在袁琺的山上,望見萬琉森林的銀杏樹林滿是金黃。
“銀杏樹乃是萬琉森林的使者,自然其葉片是六界的靈使,以此靈使,自然…”
“自然得六界相助。”我道。
父王曾告訴過我,只要有萬琉森林的靈使,不論是哪一族都會順其召喚。
天行仙山自然也會。
我將銀杏葉收起,才發現周圍所在,是一片雲霧。
原來那片金黃,是藍沫後背後的絨羽,我說怎麼那麼舒服。
小琉兒添油加醋地給我描述他們是如何趁着我將結界修復完之前順着縫隙出來,又恰如其分地講功允如何捂着捂不完的傷口,爬上了血盟司南一個人先走。
我閉目不言,坐在藍沫的背上調息靈力,順便思緒萬千。
我們此行,是回袁琺。
功允先行,是袁琺有異狀,但具體原因卻來不及說,小琉兒描述一番,我猜可能是靈晶之變。
到了袁琺,卻是滿地彩色淋漓壓抑之力,氣盛凌人。
似是極強的靈力,又似是強於靈力的魔力,污濁得難受。
我有些不安,不知這氣來自何處,卻又像是見過似的。
循着來源,卻是被一路引進宮城內園,一陣不安涌上心頭,污濁氣越來越濃,功允已將青龍淚環繞整個霏苑施加屏障,只是他越用力,周身的小傷口散失的靈力就越多。
原是穎兒的魔氣。
霏苑中父王曾設下使她沉睡的結界,沒想到每次穎兒魔氣大盛,霏苑並那結界都會被魔氣撐得如此擁擠不堪。
我此時雖氣弱,靈力幾近一空,但若是將穎兒體內魔氣吸收,也不是沒有辦法。
魂玉殄鼎一出,傷重的功允便失力被彈開,所有的魔氣都轉了方向,不再向周圍蔓延,而是朝着神鼎猙獰纏繞。
想來我與穎兒相距如此之遠,她竟依然魔氣深重,甚至擾亂了霏苑,怕是因爲身孕的緣故。
詛咒之上,本該我順命理而去,卻如此迴歸,偏偏她在此時身懷孩兒,忤逆了天地之道。
可這忤逆的源頭,定是當時粉身碎骨的我。
如此說來,還是我不該回來。
我輕輕嘆了口氣。
穎兒放心,姐姐會保護好你和你腹中孩兒的。
藍沫與小琉兒上前接下了功允,我雙手無力,只能湊到近前查看他的狀態。
眼前魂玉殄鼎不敵,玉馗翎在袁琺的守護結界中,此時應也起作用,我施法將其靈力引來,與魔氣糾纏互噬,卻收效甚微。
如此,便只有我這副身軀了。
我起身向前,卻聽聞功允嘶啞着喉嚨喊我:
“阿玲,不要…不…”
功允氣息薄弱地喚着我的名字,伸出手來想要抓住我,我回頭對他一笑。
他已護我諸多,斷不可再將他連累。
銀杏葉片從我指尖飛起,順我之意,化作一隻白鷺。
白鷺是天行仙山使者,此行前來,將他帶回天行仙山,仙山自有辦法醫治。 www• тт κan• Сo
“不要再被我連累了。我不值得。一點都不值得。”我沉了沉心緒,對他說道。
功允臉色愈發難看,想要與白鷺抗衡,卻被白鷺封了靈力。
想來,是長老們的意思吧。
白鷺與功允已遠去,小琉兒深重地將我凝望,藍沫很是不忍,想要將我拉回,卻被小琉兒拉住:“讓她去吧。她若不去,恐怕畢生悔恨。”
我輕笑:“你果然懂我。”
踩上鼎耳,已是漫天煙雨迷濛。
白霧是爲清理袁琺被魔氣擾亂的色彩,暖雨是爲潔淨袁琺落滿塵埃的氣息。
上天果然有此好生之德。
卻總是亂人情緣。
雲霧之中,鳳引船遮天蔽日,碩大的船隻飄蕩遊過,唯獨一人從上跳落,目光正對剛登上魂玉殄鼎的我,一時間流雲婉轉,不知是誰撥動了琴絃。
他一臉驚恐,我已入了魔氣環繞的霏苑;
我看到他靈力大漲,上雲劍帶着凜冽劍氣穿梭而來,我已落入緣水湖之中;
他那海藍色的靈力鋪卷整個霏苑,我已在緣水湖中不省人事。
痛,成了唯一的感覺。
睡夢之中迷糊得很,甚至有些不知自己是誰,只知道逃避周圍妖魔的啃咬,左手卻動不了,我記得,好像是有人用自己的殼幫我保護我的右手。
我蜷縮着把左手連同那殼抱在懷中,護我之人,我不該傷了她。
可週身越來越痛,痛到身軀痙攣,雖是自己在吞噬魔氣,卻感覺自己如同圈養的家畜,在被這些魔氣一口口咬下。
一束藍光照了進來,可我周身魔氣環繞,看不清來者的臉,他卻不管我如何,執意將我拉出。
我好像記得,他剛說過,他喜歡我,可是…
“你喜歡我哪點?”我歪頭問道。
實在是因爲這個姿勢更省力氣些。
他可能會十分引人地勾脣一笑:“因爲你長得好看罷了。”
他指尖輕撫我的側臉,從眼角滑下,到耳畔,十分輕柔。
“你竟會這般膚淺?”我笑回。
可魔氣流轉,我已疼得支撐不起臉上的笑了。
魔氣已吸收完全,穎兒那邊的危機也可解了,我一個人,慢慢自愈,也是可以恢復的。
不過,他來救我了。
我便無什麼遺憾。
我睜眼醒來,黃昏日落,又是一番景象。
紫泠宮中只着了微弱的一束黃光,倒是十分別致,藍沫在牀邊的花木地板上,還鋪了一層絨毯,趴在上邊睡着,累極了似的。
我深覺可愛,便擡了擡手,欲往他頭頂的絨毛撫去。
可真是這麼擡手之間,卻看到手臂上稀稀疏疏的傷痕,一條條一道道,像是被匕首劃開,被魔獸撕咬,又像是皮肉生生掙開,嚇人得很。
我順着脖子往上摸了摸,傷痕不曾癒合,反而愈加厲害,我心中大驚,於是從牀上跌下去,險些踩了藍沫的尾羽。
待我爬到梳妝檯旁,卻看到那一副華光流轉的銀鏡中,一張駭人的面孔。
這一張被魔氣侵蝕的臉上,還能清晰地辨識出五官,倒也是不幸中之萬幸了,只是以後對着這麼一張溝溝壑壑的臉,實在下不去梳妝打扮的手。
藍沫還未被我擾醒,我躡手躡腳溜到衣櫃旁,挑了身淺紫的留仙裙,將全身包住唯留一雙只有稀疏一二條傷痕的手,並一條素白的巾帕,往臉上一裹,還將額上的發放下,剪成稀薄的短髦發,擋住額上的傷,唯留一雙視物的眼。
這樣看來,倒也嚴謹,就是有些熱。
並不知,出門入亭,便是一場邂逅…與那一身藍綠、手持長劍的男子的邂逅。
“如今這般樣貌,你可還喜歡?”我笑問。迷濛之中,他確實曾回答了我的問題。
是他將我救出,他自然也是第一個看到我這幅尊容的。
“不喜歡,可我不會再離開你了。”他認真道。前所未有的認真。
“爲何?”
“萬一有一天你變回去了呢。”他上前一步。
“若變不回去呢?”我問,且後退一步。
“我視力不好,遠些看是沒有問題的。”他笑容漾開,伸手朝向我,我笑一福身,轉身恰好錯開他的手,朝着他身後的小琉兒走去。
我粉身碎骨前,曾希望自己醒來不再愛他;將骨絲送他,也只是爲兩不相欠;入千時羣山前,我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與他最後一次那般交談,如今他卻站在我面前,溫柔的言語將我動搖。
可惜,人心若是徹底死了,任何術法都是無用。
我會在迷濛之中將他依靠,清醒時卻痛恨自己暴露在他面前的軟弱。
更何況,接下來他的所有言語我都不能有所迴應了。
我在琉蕤小亭下喝了藥粥,藍沫終於醒來,她爲將我送入紫泠宮定然費了不小的氣力。
小琉兒又一次淚眼婆娑地看着我,估摸着也只能看到我的一雙眼睛。
想來我周身如此輕鬆斷沒有被魔氣入侵的難受,自然是她的功勞。
只是,霏苑魔氣已清,但是穎兒的魔氣只是暫時清除。
我曾以爲只要我遠離她,她就能安穩些,沒想到,不然。
我捋了捋藍沫後頸的毛,將她抱在懷裡。
“藍沫替我去保護穎兒,可好?”我問。
藍沫應該是在很認真地點頭,我能感受到她的脖子蹭出的很舒服的感覺。
我將金馗翎拿出,金色的羽似藍沫的羽毛一般明亮。
藍沫叼着金馗翎,往北邊妖族的方向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