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飛身穿過層層魔霧,直至落入霏苑正中。
平視前方是穎兒的方向,擡頭向上,是陸一函。
我說:“陸一函。”
他垂首分神,手中靈力源源不斷。
“玲兒,你等一會兒,我馬上就把這裡封住了。你妹妹的事,我們一起想辦法。”他聲音有些顫抖。
“好啊,我就站在這兒看着,不動。”我笑道。
動的是玉笛與魂玉殄鼎。
魂乃神思,玉便是我武器,殄意在滅亡,鼎所指乃是王室。
璽哥哥終究還是沒猜透神守山上的意思,這魂玉殄鼎擁有使其所擁護王室將自身神思與武器通通消亡乃至超脫神魔的力量,並不只是袁琺雙陰體質的王室便能操控,那麼簡單。
但我其實用不着那麼多力量。一點便可。
玉笛碎成青色的星光,混着紫水晶的殘體,落入魂玉殄鼎的方纔吞噬的魔氣中,糾纏擁抱,成一股氣,一股將所有魔氣都引入魂玉殄鼎的氣,不靈不魔,卻可靈可魔。
魂玉殄鼎似乎是支撐不住了,我亦險些支撐不住,只見自身白衣在煙雲滿布中化作了墨色長裙,手上傷痕逐漸消失,周身如蛻皮般疼痛,靈魂也猶如被天火燃盡般疼痛。
原來入魔,如此輕易,如此不輕易。
我忍不住疼,還是**出聲。
陸一函破開我周身魔氣,擁我入懷時,我已脫胎換骨,僅剩的靈氣也已飛離身軀,入了陸一函未完的結界中,整個霏苑瞬間清明。
獨我與他兩人相擁,坐在菲園的金橋之上。
陸一函眉頭皺了又皺,拼命地往我周身灌注靈力,甚至以自己的血爲引,企圖將魔氣從我身上引走。
可是,來不及了,真的來不及了。
“其實,我早已不知何時便與魂玉殄鼎有些交融了,只不過各有形體,我一直未曾感覺到。你莫要白費力氣,這一切都是我自願的。”
我身體還未適應入魔的靈,一時間脫力也是難免。
“你爲了你妹妹竟做到如此,你可想過,若她知道,她會如何?”陸一函咬牙狠狠道。
我長出一口氣,心緒緩了緩纔有力氣說話:“我這麼做其實並不只是爲了她,只爲我自己能心安一些,我比較自私,寧願這樣做穎兒心裡難受也不想看着她入魔自己心裡難受。”
我真的是實話,確實只想看着她活着,確實接受不了她墮入魔道。
我咳了咳,周身沉重了不少,但法力似乎強了許多,周身氣力開始恢復,我望向陸一函的眼眸,藍色的瞳孔中映襯出的我的臉,已恢復了原本的膚容,不再是斑斑殘痕。
而我的雙眸,卻也化作純黑。
“你記住,我的玉笛,名爲煜靈。”我捺住心底沉悶說道。
我甚至不知爲何此時要將玉笛之名告訴給他,總覺得不告訴他的話,似乎就在沒機會了。
他緊緊握了握我的手,回着句好。
我的氣息已沉重得要落入煉獄,周身魔力相比原靈力似是高了許多倍,像是被壓抑的什麼東西猛然間全都被釋放出來,如同當時汜水河上的鏡面一般,將所有氣力全部散開。
與此同時,心中邪念也被放大,我瞄了瞄陸一函的側臉,心中總是涌起想要一劍將他刺穿的念頭。
我半直起身,硬生生推開他,滑開十米之外。
他還想要走近我,可我頭疼得厲害,我只得拿出重塑的玉笛,化爲玉劍指向他:
“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怕我會忍不住想殺了你。”
他似是一怔,在原地不再動彈半分。
我也顧不得那麼多,周圍氣息壓抑得難受,我望向四周,卻只有一個方向能讓我減少疼痛。
那是魔域的方向。
我捂着額角,急匆匆往魔域方向趕去,絕路林外如往常平靜,誰又知其中深藏多少生命的怨氣;煉蠱大地滿是創傷,得不到上蒼半分救護;汜水河周邊生氣全無,原本棲息其中的冥水族已消聲滅跡。
魔域之外,菲婭邪已靜坐在黑曜石環嵌的寶座上,手持一隻銅色的琉璃樽,將酒一飲而盡,還在嘴角留下斑斑血跡,看着我的到來,將琉璃樽輕輕擲出,化爲一條青綠的蛇。
那蛇帶着豐盈的敵意蜿蜒迅疾向我爬來,我拔劍將其斬斷,那蛇頓時化作黑煙,消失於無蹤。
“你來了?本座已等你多時。”
菲婭邪笑着,在我面前化出一條黑毯,毯上玄色龍鳳不停地追逐爭鬥,似乎要從毯上越出。
此乃魔族寶物,戲嶽氈,是入此地化此身的必經之路。
到此已再無回頭路。
我踏步向前,雙目中卻看到過往諸多瑣事,幼時初煉得玉笛得父王讚賞,與母后學習祭祀之禮卻誤入王族祠堂,與穎兒一同逃出宮城又身心勞累地歸來…我輕輕一笑,所有記憶隨即碎開,如同鏡面一般。
我卻不是失憶,而是那些都離我遠去,同我人族的軀體一同。
僅剩的,唯獨陸一函曾告訴我的那一幕。
我已走到菲婭邪近前,輕挑長裙的邊緣,單膝跪地,拱手行禮:
“拜見菲婭邪殿下,座前墨翎,自願入魔族大地,誓死效忠玄冥王陛下與菲婭邪殿下,傾我魔力,謀魔族之盛。”
菲婭邪勾脣一笑,指尖涌出無數怨靈,向我撕咬而來,我忍着痛,任憑怨靈在我額角咬出一朵小而妖豔的曼殊沙華。
這鬼族之花,也是人背叛人族的象徵。
“起身吧。接下來,還要迎接許多客人。”
菲婭邪笑得淫邪,從她懷中,血鴉羣噴薄而出,將整個天幕籠罩至烏黑。
我謝過起身,注意到她身側站着一個人。
原來是姑姑。
可姑姑已激動異常地涌出幾行熱淚。在這冷血的魔域,她不該如此。
追來的是替我守護了袁琺的陸一函與彧琦,鳳引船如鳳長鳴,是對魔之舉。
陸一函上雲劍一劍劈向菲婭邪,我以玉劍抵擋,一旁的和萑姑姑同用玉劍,將陸一函推開甚遠。
彧琦的霓裳綾纏了陸一函的腰身,纔將他攔下,兩人與和萑對視而立,對立而動,因動而戰,汜水河兩畔,硝煙瀰漫,濺起的河水將周邊的林木染成了黑色。
菲婭邪慵懶地靠在座上,問道:“我記得,那個是火珍珠。你說我們玉魔族的首領能打過女媧大神的兩位使者嗎?”
我靜默不語,心中暗暗擔憂,雖兩側都有憂思,但不能偏向任何一側。
和萑敗下陣來,但是依然負隅頑抗,菲婭邪看得雲淡風輕,隨着彧琦將和萑周身魔氣圈禁,菲婭邪才從慵懶的姿勢起身,緩緩踱了幾步。
“你可要勸本座救助於她?”菲婭邪斜着頭問。
“殿下多慮,能爲魔族犧牲乃是她的榮幸,殿下救她,是殿下顧全大局,她仍有利用價值,殿下若不救,也無可厚非,畢竟,”我擡眼笑道,“能代替她的,多之又多。”
“你說的很對,本座有一個更好的辦法,你可想知道?”
我心中驀然升起一絲不安。
菲婭邪的笑如同盛開的黑色曼陀羅,將周圍本純淨的氣息凝成毒氣,四散開來,所到之處草木皆枯,生靈塗炭。
“屬下不知,還請殿下明示。”我躬身而下,只覺菲婭邪輕笑出聲,她肩上的寒鴉便化作迅疾的利箭,跨過距離直指和萑背後,穿心而過。
和萑在陣前,身形忽地一滯,怕是從未想過自己如此輕易就成了棄子。
“姑姑…”我小聲喊在脣邊,生怕菲婭邪聽到。
和萑暖暖轉身,卻是驚悚一瞥。
菲婭邪對我嫣然一笑,我便順她心意,緩緩上前,將和萑接入懷中。
“我早就料到,有這麼一天。玲兒,魔族始終是魔族,於他們,你我始終,只是工具,未來之事,你切記,再多思量。”
話畢,和萑冷笑一聲,便失了力氣,周身開始做煙霧散,她最後喚了句“落葉歸根”,徒留白骨森森。
想來於人而言,入魔與軀體致死,其實並無差別,只不過魂靈還殘留於世,苟延殘喘,行屍走肉。
我知道她已聽不到,但仍然對着她的骨身緩緩道:“我來到魔域,不是爲了所謂信仰,只是此身已成魔,六界之大,卻只有此處可以容身。”
我沉了沉嗓音,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而且家國天下,還有需要我救的人。”
我將她的骨身收入她的劍中,將劍折斷以掩菲婭邪耳目,若有一日能將姑姑葬入王族陵墓,即便是無名無姓,對於死前幡然醒悟的她,會不會也是一件好事?
身前,熙熙攘攘的人蜂擁而至,身後,虎視眈眈的魔笑看煙雲。
“和玲,你…”趕去艋宣族查訪人族靈晶的嚴霍終於迴歸,看那樣子,並無所獲,卻站在我面前生生呆住。
我不過有些些變化罷了。
我拿起剛吸了姑姑劍中玉魂的玉劍,指向嚴霍:“我早已厭倦從旁輔佐的感覺,如今正好。你若是想來比試一番,我定當奉陪。自然,殿下並未下旨,我不會輕易殺你們其中之一。”
“玲姑娘,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把你變回去。”彧琦說,眼神關切。
陸一函立在一側,不曾言語,只是盯着我發呆。
錐心冷風中,他的目光熱烈溫情,交融了諸多情愫,可我已無半點感情可以言說。
“墨翎,你說,這些個人中,殺掉哪個,最爲解氣?”我微微一怔,菲婭邪如此問話,不過是想讓我挑一個殺了,證明忠心。
可陸一函彧琦嚴霍皆爲靈石使者,即便殺了,若天命護佑,還是會復生的,自然不是菲婭邪想殺的,唯有一個塗山霜,曾入魔域爲爪牙,如今站在菲婭邪對立一面。
而且,殺最爲弱小的她,更能激起他們三個的保護欲,她自然也是最難殺的一個,也是更能讓我與他們敵對的一個。
“殿下定然已思慮周全,墨翎照辦就是。”
我揮劍向前,移形換影間將劍已橫在塗山霜的脖頸之上,滲出的血在玉劍上肆意流淌,塗山霜的蛇靈水已蔓延向我周身,嚴霍的靈絲也已將我纏了又纏。
我下意識躲開,腕上已被那蛇靈水纏出青紫的痕跡,我笑道:
“殿下,今日墨翎初登魔域,魔力與靈魂魄還不夠契合,恐怕今日難成重任。他日休養生息,自會完成使命。”
菲婭邪折水一般粘滯的聲音傳來:“也可。”隨即揮手離開,漫天黑霧即將散去,我也在離開之前最後對那羣人笑一次。
也不知我這從菲婭邪處學來的笑容在他們看來,是多麼的難看。
冥王宮大殿之下,我跪於地,身後是衆多魔兵,身前是獨身魔女。
這是多麼可怕的景象。
我笑在胸中,面上波瀾不驚。
菲婭邪開口便問:“今日和萑之事,你可會怪本座將她丟棄?”
我笑道:“她自己沒了價值,是她自己無用。無用就應該做好被拋棄的覺悟。”
她大笑三聲,忽的將聲音放大:“傳本座令,即日起,由墨翎統領玉魔族,不得有違抗。”她走下臺階,伸出冰涼細長的手將我下巴擡起,“你記住,永遠不要成爲沒有價值的靈,永遠不要辜負本座。”
我點頭稱“是”,她賜我寐寒宮居住,許我離開。
仍是那座宮殿。
宮前小橋流水,鞦韆輕搖,宮內擺設凌亂又熟悉,不失爲一處好的落腳地。
我坐在黑晶的桌旁,杯中已置甜酒,鮮紅的色澤一如血液,但濃稠得可怕,不及茶水甘甜清新,卻依然能倒映出人影。
臉上週身皮肉已復原,獨留額角鬼花妖豔,微微有些駭人。
再看下去,興許在不知不覺間,便會迷失了自己。
我便不予理會,仔細將玉劍喚出,細細清理污濁。
玉劍上,曾經的各種痕跡都已不見,只剩劍柄一處墨綠色的合歡花刻印,是嵌着紫色的晶石的。
過往唯有迫不得已時纔會將百無一用的玉笛化作鋒利的玉劍,如今看來以往有些太過仁慈。
既然劍已不再是當初那劍,我便該給它個新名字,墨靈,與我同名可好?
墨靈似是十分歡喜,扯了我的衣角。
這冰冷陰暗的魔宮中,它是獨獨一抹淡色。
“從今往後,我會殺很多生靈。若有一日你再也受不住那污濁之氣,一定要儘快離去。”我說。
它應該聽不懂。
魔族近來壞了跟不少族的緣分,想來菲婭邪能如此一次又一次地大手筆斷了一個又一個左膀右臂,無非是對自己實力自信,以及信賴那藏身魔域深處的玄冥王。
而我從未見過這位魔王,若要實現我所想的,需將那高束雲端的魔王,拉入這六界大局的棋盤之中。
可如何拉,是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