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來到遠山湖,次次心緒不同。
今次,是爲着一件衣裳。
昨日,我去十三竹處吃茶,與她聊起夫子近來新染上的癖好:
“夫子他近來十分奇怪,經常手背身後,一步一晃地在各個竹林中對着翠綠的竹子唉聲嘆氣,還怕人看到似的假裝在散步,似是在尋些粗壯的竹子,可他還會拿斧子將細嫩的劈一劈,然後夾在懷中一步一步蹣跚而去。你可知道,夫子在做什麼?”
“夫子的做法,我哪裡能知道,左不過是閒着無聊,尋一個打發時間的辦法罷了,又或者…”
給小琉兒做的禮物?待我他日出去,再送予她?夫子對小琉兒的思念如此之深,也值得小琉兒隻身出艋宣族將他尋找了。
“或者什麼?”十三竹問道。
我笑答:“或者是爲我們結業做準備。最後一門課程獸語即將結束,夫子可能是要準備送我們下山了。”
“想不到有一天,夫子竟然真的會送我們下山。當年初到此地,輾轉兩年,還如昨日一般。”
十三竹輾轉哀嘆,恍然間想起什麼似的,眼睛亮了起來:“結業式,我們是不是可以不用穿這麼端正的衣服了?”
她扯了扯身上白布的齊腰長裙,一臉嫌棄。
眉眼真實如斯,不像是心裡深沉有心事藏着的人。
可若是裝的,這也裝的太好了點。
“就算是平日,你非得穿一件素色的衣服,夫子也不會說什麼的。我就比較悲慘了,若是有半點違反,便會被夫子罰去釣魚,那可真是一項苦差事。話說回來,你可是,已經有了換的衣物?我一式三套全都是一模一樣的白衣,你若有什麼好的選擇,莫要忘了我。”
十三竹嘿嘿一笑,十分神秘地說:“近來新得了件十分美豔的紅衣,十分討喜,便想着邀你來瞅瞅。”
“那麼,衣服在哪兒?”我放下手中切成小塊的糕,問了一句。
不管如何,我都得好奇一下,或許哪一天,她就不再隱藏了。
十三竹開心地在牀邊翻箱倒櫃起來,翻了許久,翻出一捧血紅色的絲綢雲繡紋的布料,打開來看確實是一條鐫美的長裙。
十三竹臉上終於閃過一絲異樣,卻又轉瞬即逝。
那衣服很美,而且有些眼熟,閃金的鳳紋,那是一件嫁衣。
“確實很美,也很適合你。”
我捏了一顆糕放入嘴裡,有些幹,茶香一晃,我再去看她,她卻暗着眸色。
“可她不是我的。”她將目光移向我,變得認真了許多,“竹八,你爲什麼不離開?”
我微微一愣,轉念又想,她這是在挑明?或許已經有了將話挑明的原因。
我假稱不解。如此,她應該會逼不得已把一切說清楚。
我笑道:“離開哪裡?這裡是我現在的家啊。”
而且是我恢復記憶的基石,已經有許多人在幫我,我若半途而廢,太對不起他們。
她目光微寒,起身走向那開得清秀的茉莉花,身影有些落寞。
她猛然轉身,將手邊一株豔麗的一品紅盆栽推翻,落在地上,碎出了蟲蠹的根。
我看得出來,那盆栽是仙障之中慣有的幻體,如遠山湖邊的白鷺般,是外來之人存於此境的媒介。
而依附於這花株的,恐怕也是一株植物,就像依附於那些白鷺的,是非人類的妖或魔,如十三竹。
至於我,還並不清楚。
所以她推翻了這盆植株,是想送誰出去還是想毀了那個生靈?
十三竹繼續說:“若這幻境是爲你而開,你爲何還不離去,唯有你離去了,幻境中的所有才會變得單純,我想收集的東西,才能輕鬆收集全。”
我放下清香的茶具,拿熱水衝一衝今日新到的一撮壽眉,這是十三竹喜歡喝的。
香氣開始四溢,我將茶泡好,爲她倒上。
“是我耽誤了你的故事。可我也有我的無可奈何。十三竹…不,冉彌,你如今已容不下我,難道不是迫不得已嗎?”
她冷笑,看了一眼我爲她泡的茶,轉身離開。她的長髮倏然散下,我恍惚看到當年長髮飄飄的她坐在萄藤下,對着娉瓏的琴一片讚賞。
眼前的那件紅衣還在,那熟悉的感覺,讓我想一探究竟,還有冉彌突然改變的原因…
遠山湖湖水平和而寧靜,冉彌的幻境沒有任何變化,可我改動過的,本應該更爲流暢而已,這樣我能更敏感地覺察冉彌的動作。
如今看來,是冉彌發現了吧。
那麼,這幻境她確實是爲了收集她想收集的,救她想救的人。
可沒想到,夫子正等在幻境旁一棵樹朦朧的影子中,盤腿而坐,周圍靈力輕散,像是原始的木林中最蒼勁的術。
我走上前去,恭敬一拜:“夫子!”
夫子未曾看過我一眼,只是揮手在我眼前灑下一幕銀輝,銀輝之中困住的,是之前傷我的部分怨靈。
我手中的玉笛猛的閃出紫色光芒,身後劍氣凜冽,我險些來不及躲。
我想得到,那是誰。
冉彌…
“這些怨靈,是你的親人?”我將玉笛護在身前,冉彌的眼神冷得很,想必我說的對了。
今日,我又恢復了些記憶,我曾經在魔族待過,有人捧了件紅色嫁衣,讓我做一件不願意的事情。
那時立在我身邊的就是冉彌。
“那是我的族人,”冉彌冷着表情說:“聽過冉姓嗎?這可是冥水族的大姓。聽過冥水族嗎?袁琺大公主自然是沒有聽過,除了魔族,其他幾族是險些將冥水族逼得滅族的罪魁禍首,故而早就將冥水族在典籍中抹去,連同我們的生存之地,被你們稱爲死水的汜水河,都成了你們封印魔族的端口。”
我恍惚着,思索其中的前因後果。
所謂冥水族,便是那些水魔物的族羣了。
冥水族生於汜水河中,本與他族無甚干擾,近來卻殺了天行山上的諸多弟子,在煉蠱引起大亂,攪擾得千時羣山結界大敗,甚至把北盟妖族的王,逼得自盡。
如今看來,他們的族人被困在六界仙障之中,連那折水的盡頭,六界之外的雲空都成了他們的棲息地。
他們在始軒之門如此動盪的如今,將六界本平靜的水攪亂,最大的受益者,莫過於想要逃脫始軒之門封印的魔族。
若不是萬琉森林的林主在六界之中銷聲匿跡已久,若不是蘭森湖彧持中立態度,若不是參之墓太過重要不能輕易干擾,恐怕一有機會,魔族早就對他們下手了。
即便沒有對他們下手,這水已經夠渾了,各族都對那些水魔物恨之入骨,而且找不到冥水族和魔族的聯繫,根本不會想到這個層面。
我嘆了口氣,冉彌,你怕是被人利用了。
可她不信…
她拿劍指着我:“如今,我只能殺了你,這樣或許就能將這些族人帶出去,也能救我想救的人了。”
她手持冥虹劍,有些不忍,卻又無可奈何。她不能置族人於不顧,置她守護了那麼久的茉莉花於不顧。
可我也不能白白讓她殺了。
她撤去法力的瞬間,幻境中的夫子蕩然無存。
這幻境本意是想吞了我,可冉彌最後還是手下留情了。
她靈力絲毫不減,我卻只恢復了一部分,玉劍易碎,本就抵不過冥水族寒鐵製成的冥虹劍。
但是,上雲劍可以,我望着那把突然衝出的上雲劍,想着他已不是第一次救我了。
“你現在收手,你想救的花,還有得救。你若不收手,你的花,也會折在這仙障中,你可想得清楚?”
竹九一身白衣,背對着我,前些日子,我似乎見過他,但是好像又輕易忘記了。
冉彌神色大動,經不住哀傷的眸色逐漸黯淡,眼角也開始無可奈何地晶瑩起來,卻又任憑這一切隨意發展:
“你放我進來,不就是想看清楚這一切究竟爲何發生嗎?現在你知道了。竹八,你眼前這個男人,太過可怕,他爲天下設的局,把你當做了棋子,你當初何苦爲他而死呢?”
她眼中淚光不斷,擡起手掌,靜靜地盯着自己的手心:
“其實,我又何嘗不是爲了執念一步一步走到這個絕境,儘管欺騙了她,她還一如既往地相信我,即便我只是魔族派去榭櫧鞝刺殺月琅的臥底,幸公子依然希望我改邪歸正。爲何總是留給我機會?竹八,你爲什麼要入這存於六界之外的仙障,那些人爲了殺你,利用我好不容易救回的她再逼迫於我。我沒有選擇。從來都沒有選擇的機會。”
她失聲笑着,手中的劍也落在了地上,碎成了一片片,被遠山湖突然不平靜的水淹沒。
竹九冷眼看着,從懷中捧出一杯清透卻濃稠的液體,那液體滲着淡淡的酒香,似酒非酒,他將酒杯送到冉彌面前,對着她說:
“喝下,你就再也不用被逼,你的花,會有人替你照顧。”
她喝下這折水酒,她會代替她想保護的生靈被折水碎去,她不再對我有威脅,竹九會幫她救她想救的花。
她笑着笑着便哭了,舉杯將酒一飲而盡。
折水酒一入,碎的是整個的身軀,靈魂會因身體的逐漸消散而被一點一點地剝離,無與倫比的疼痛會在生靈上永遠刻印。
這感覺,我是知道的。
以前在汜水河邊,爲着一些人,爲着一些事,我曾受過相同的痛,那撕心裂肺、再接觸不到溫暖日光的感覺,十分駭人,整個身軀像是落入了冰窟一般,永生永世難逃責難。
她的身軀開始消散:“是我一路上化了汜水中的頑石跟蹤你們,也是我,將你害得粉身碎骨,所以我落得這樣的結局,不算太過分。只求你,那寒鴉,是我冥水族的子民。請帶他們的血回折水安葬。”
冉彌軀殼逐漸散盡,只留下一顆種子飄落下來,以及我手中的紅色嫁衣。
我終於想起,那是菲婭邪送我的,卻又不知何時到了冉彌手裡。
更不知,染紅那嫁衣的寒鴉竟是冉彌的同族,她怎能不恨魔族。
怪不得我出逃當日,她早早離開,原來是有因果的。
冉彌的所有幻境終於消散,遠山湖又是一片靜謐。
竹九說:“明日你再見到她時,將這一顆茉莉花種交給她吧。”
我看這茉莉花種,面前恍恍惚出來一個熟悉的臉龐,榭櫧鞝的萄藤下,那臉龐歡笑着,一雙玉手輕輕挑了挑琴絃,便把我喝茶的心思都挑了去。
我點點頭,輕聲應下。原來冉彌所說的她,是娉瓏。
明日還能再見冉彌,今日就讓她如此…睡下吧。
竹九盯着我瞅了許久,纔不忍道:“等她出了仙障,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她出了仙障,就會恢復原樣嗎?”我急切地問。
他看了看我的眼睛,遲疑了一下:“會的。”
那便好。
“竹八…”
“竹九?”
“沒什麼…你要好好保護自己,我不能一直在你身邊。”
我點了點頭。
遠山湖邊便只剩下我一個。
天空開始顯白,這一夜即將過去。
真正的夫子不是會被這仙障輕易支配的角色,恐怕已經在教寓中將我們的故事看了個一清二楚。
我們,又是誰?我想來想去,卻想不出除了我和冉彌之外,還有誰曾在這裡出現過。
我坐在竹林旁小橋上喝着早茶。
夫子近來十分體恤馬上要進行結業考的我們,每日傍晚都下山採集各種食材,親自下廚爲我們做晨起的營養粥或茶。
我很是喜歡,每日都起個大早去喝最暖和的營養早餐,直到今日,坐在橋頭,看到十七竹鬼鬼祟祟地披了塊黑布,匆匆忙忙地往山下划着船。
他可能覺得他這個裝扮比較隱蔽,比較生動形象。
“十七竹你怎麼了?”我並沒有停下喝茶的動作,細細打量一番後,強忍住不笑。
他似乎是愣了一下,從黑布中露出一雙眼睛,很是謹慎的感覺,又似乎很不情願被我認出來,聲音壓得低了又低:
“最近又新來了一位,我要去迎接的。”
我有些吃驚…這怎麼可能,夫子從來都只讓我一個人去接新人的,而且…
“二十個竹林學子早已到齊,你怕不是在誆我。”
他又是被戳穿了一般,很是不快地說:“是去接竹九。不知夫子爲何要如此神秘。”
我回道:
“那個竹九啊,我前些日子見過他,可是我也記不清在哪兒見的了。莫不是他給夫子惹了事,夫子不敢正大光明地放他回來,只能出此下策?”
話是這麼說,不過我覺得,整個教寓二十個學子,恐怕只有我會讓夫子不得不出此下策,然後再罰我去垂釣或去給各種樹木澆水。
於是,即便明日是結業式,今日我依舊坐在教寓中打瞌睡,還一邊打瞌睡,一邊捧着竹冊子聽着夫子最後搖頭晃腦的教導。
恍然間像是做了個夢,夢中我在一片迷霧之中,手中握着一支不帶藍色墜子的玉笛,身邊站着一個藍綠色衣衫的人,恍然間他與我都換成了山林中的衣物,遠處,聽到夫子的聲音輕喚:
“你們兩個關係再好也不能換名字啊,還是換回來吧,省的我去教識再登記。”
換名字?我怎麼會做這種蠢事?不可能不可能。而且,我這好像是在做夢,這張牀,有些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