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九拿着簽好的文件從白棹辦公室出來,突然覺得有點傷感。若是白滇或者白老爺子,稍微仔細推敲就能發現文件中那些不甚明顯的漏洞。
白棹的字輕飄潦草,一如他的人,他不會知道,他這麼輕描淡寫地一揮筆,同意實施這份文件將給白家帶來怎樣的打擊。
白滇車禍身亡,白老爺子中風不能理事,白棹倒是還有幾個弟弟,但這次車禍導致下一代的小輩一起亡故,家家都有喪事。再者,當初白老爺子一力扶持長孫,爲了使家族內部的權利能處在絕對的掌控之中,對其他幾個少有能力的兒孫沒少壓制。
久而久之,他們也就真沒有幾分雄心壯志了。白棹接手了白滇的股份召開董事會的時候,沒有絲毫來自白家內部的反對聲。
曾經顯赫一時的白家,迅速走到了末路,傾覆不過是時間問題。
在白九還小的時候,棲身在寸餘之地,白家於他而言,簡直高不可攀。如今白家要毀在他手中,卻是易如反掌,人生的際遇,說是天翻地覆也不爲過。
白九將文件交給秘書,看看時間差不多中午了,隨口道:“我去趟醫院。”
“是。”秘書點頭應了一聲。
白老爺子如今仍在醫院住着。
白棹作爲長子沒幾分商業天分,白滇出生之後,老爺子便抱在身邊親自教養。白滇從小是個神童,過目不忘,性格也好,在同輩的小子裡面,算是很出類拔萃的,老爺子一早就定下他是繼承人。這麼一對比,作爲白滇親爹的白棹就被襯得灰頭土臉,典型的爛泥扶不上牆。
白棹好美色,在外頭胡天胡地地混,也抵不住在家裡被親爹跟兒子的光環壓得憋屈。如今頭上這兩座大山去了,白棹琢磨着白九也還要靠他,自信心頓時爆棚了,自然不會立刻把老爹接回來互相礙眼。
白九到醫院的時候,正趕上護工準備伺候老爺子用餐。這護工是白九花大價錢請的,專業技能十分過硬,性情溫和極有耐心,白九這陣子常來,護工不清楚他們爺孫之間的那點兒事,只當他是孝順,笑着跟他打招呼:“白先生,你來了。”
白九的模樣像他母親多些,面容俊朗,狹長的鳳眸略微上挑,含着些微笑意的時候顯得很是多情。他本身是個冷酷的人,對着護工卻很是護工:“老爺子今天如何?有好一些嗎?”
“有……吧。”護工收了豐厚報酬,自然兢兢業業,不過非護理層面的他也不能肯定。
他這不甚肯定的口氣取悅了白九。白九心理清楚,在白老爺子這個年紀,很容易發昏,所以他看不到白家跟路家之間越來越大的差距。即便如此,白老爺子還是得白九高看一眼——因爲他不服老。
所以白老爺子中風了,白九覺得這事兒有意思了,他請最好的醫生給老爺子治療,請最好的護工照顧他。當老爺子覺得自己還可以撐着白家,而白家卻已經煙消雲散的時候,會如何呢?
白九看一眼老爺子,對護工道:“辛苦你了,你去歇會兒吧,這裡有我。”
“那就麻煩白先生了。”護工沒有絲毫猶豫,轉身出門。
白九慢慢踱到護工方纔站的位置,略側過頭打量着病牀上的老人,他的精神比昨天更好一些了,但不妨礙人一眼就看出他的衰老。
病牀被搖起,白九從牀上小桌上拿起一塊乾淨的帕子,熟練得抖開圍在老爺子的頸間,端過特別烹製的營養粥,舀了一小勺吹了吹,送到老爺子嘴邊。
白老爺子冷漠地看着他,口中發出赫赫的聲響,卻始終難以成句。
白九毫不在意他的態度,認識維持着喂粥的動作沒有變,目光定在白老爺子臉上,彷彿在仔細研究他臉上的皺紋。
半晌,白九才輕笑一聲,淡淡開口:“如今白家的事,都是我父親做主。幾位兄長的葬禮辦得很風光,都葬在白家的公墓裡,人都沒了,又都是兄弟,也就不分什麼尊卑了,親親熱熱地挨在一起。”
白老爺子聞言,目光更冷。
白九頓了頓,又笑着道:“三叔跟四叔決定移民,手續都已經辦好了。父親擔心他們在異國他鄉過得辛苦,除了他們在白家的分紅照舊,還每人多撥了幾千萬。如今整個t市都知道白家是兄友弟恭。”
“……”如果白老爺子能說話,他必定要將白棹罵個狗血噴頭。人都在,才能稱之爲家,如今他還沒死,白家就死的死走的走,已經散了!
白老爺子是中風了身體行動不便,不是腦子就不好使了,他要看不出白九這是故意來給他添堵的,就白活了這麼一把年紀。
“老爺子還記得當初準我認祖歸宗回白家的時候,說了什麼吧?”白九悠悠笑道,“你說螻蟻雲雀都是命,是龍是蟲早註定。你可知,我當時在想什麼?”
白老爺子目光冷沉。
白九放下手中的粥碗,又取了塊乾淨的帕子,輕柔得替老爺子擦了擦不受控制留下的口水,輕笑道:“當時我就想,這就是白家的當家人。可惜,老了。老人家嘛,頭昏眼花看人不準識人不清也是正常的。所以——”
他的脣角勾着一抹淺笑,眼中卻是一片冰涼,幾乎能刺穿人的心臟,讓那涼意直透心底:“你只是警告我,不要肖想不屬於我的東西,卻沒有想到,我出現在t市,回到白家,並不是肖想着白家的什麼,也並不是看重什麼父子親情,我要的只是摧毀白家,爲我母親那可笑可憐的愛情陪葬。”
白老爺子瞳孔一縮。
“白家曾在你手中振興,顯赫一時,也終將在你手中沒落,所謂有始有終,不外如是。”白九細細打量着他的臉色,中風的人連臉都是僵硬的,白九卻能從細微的抖動中判斷白老爺子此刻才心緒,他看得滿意了,才慢騰騰開口道,“說了這麼多,好像都是在惹你生氣。最後再告訴你一件事,讓你也高興一下。”
“……”白老爺子默默平復了一下心情,以免這不肖孫的消息太過勁爆,破壞他眼下已經在好轉的身體狀況。
白九笑道:“如你所料,白滇他們的車禍,並不是偶然,而是有人指使。那個人已經被我找出來,砍成十八段喂狗了。”
白老爺子的身體幾不可見得彈了一下,射向白九的目光凌厲如刀。
“沒辦法,人在江湖混,哪能沒仇家?”白九攤了攤手,一臉無奈,“不過,老爺子,雖然他們原本是打算衝着我來,但白滇他們出車禍這事兒可怪不到我頭上。喬家跟白家是世交這我知道,只是,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當時喬叔叔過壽,有一份帖子,是專門給我的吧?”
白老爺子僵着的麪皮抖了抖。他自然不會忘記,當時喬家的三小子親自送的帖子,說明是請的白九。白九雖然回了白家,但並沒有被帶着跟世交的那些小輩打過交道,突然有帖子專門給他,老爺子就多問了一句。
喬家三少是混血,性格又有些軟糯,在喬家是吉祥物一樣的存在,很是受寵,也因此很是單純沒什麼心機。聽老爺子問,就把白九曾經救過他大哥的事一股腦抖了出來。
老爺子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將白九那還沒有長出來的羽翼折在萌芽狀態——喬家的人重情重義重恩,對待救命恩人那簡直是掏心掏肺。喬家老大自己是個狠茬兒,一般人想對他有救命之恩也不容易。如果那個恩人是白九,對老爺子的佈局將是個動盪,還不如沒有。
所以,他壓根兒沒跟白九提有這麼張帖子的事兒。如果白九不是那陣子要照顧白小拾,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也會想個辦法將他打發出去幾天。
白九看着他,目光似嘲諷似憐憫:“這不怪你,你們連查我的資料都能半途而廢,自然不會知道我乾的都是要命的買賣,所以仇家也格外會要人命一些。”
白九說完,將手中的帕子扔回小桌上,輕笑着轉身出門,將那位護工叫回來喂粥,臨走前關切地叮囑道:“老爺子,請多保重。”
若是就這麼完了,就沒意思了。白九沒有將這後半句說出來,護工照例覺得他有孝心,笑着送他走了。
白九回到公司,白棹上午籤的文件已經發下去執行了。白九好心情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打開視訊,不出意料地見到某個將歐洲攪得天翻地覆的瘋子已經在等了。
白九看一眼時間,比昨天晚了七分鐘。格雷是個時間觀念很強的人,極其厭惡等人,凡是讓他等過的人,都被他送去見了上帝。
白九看着格雷,淡淡開口:“現在。整個歐洲都在等着結局的到來。道格拉斯跟路家之爭,想必也開了賭局了吧?”
格雷認識襯衫加白大褂的裝扮,看着像是剛從實驗室出來,聽到白九這麼問,居然笑了一下:“你覺得我跟路,誰會贏?”
“從感情層面,我當然希望你贏。”白九笑道,“但若是賭局,我押路七爺。”
“哦?”格雷挑眉。
“你們勢力相當,你殺不了他。”白九淡淡道,“但他還能活很久,而你,卻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