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昭設計的這套動作,對謝清歡來說並不算什麼。
大雍的謝家百代傳承,文武兩途奇才輩出,著書存檔流傳於世者不計其數。武學方面,有上乘心法滄海伏波,兵器上有一套瀝泉槍法,精妙絕倫霸道無鑄。守關則萬夫莫開,對陣則一往無前,在大雍軍中廣爲流傳,是習槍者必修的課程。
而謝清歡自身,既爲天機府主,更是九曜名流第一人,在武道上的天分與造詣,全天下能與之匹敵者少之又少。
如今的謝清歡,滄海伏波心法在臥禪的輔助下,也已經達到了第三層。雖是如此,她還是依着雷昭設計的花架子,一絲不苟地完成了整套動作。但招式往來,不自覺地帶了幾分昔年天機府主的威勢,因此比之雷昭,更爲靈動,也更爲凌厲。
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鄣;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然,夫之爲戰,頭顱大好,熱血滿腔,保家衛國安天下。敵未滅盡,誓不回頭。
季卓陽的目光緊緊黏在謝清歡身上,眼神幽幽一暗,心中有些明白孟青流的感覺了。
且不說孟青流作爲劇本的創始人,能遇見如此貼合角色的演員,是如何的欣喜。就他而言,單看謝清歡舞槍,心底就憑空生出了幾分男兒頂天立地當守護家國的豪情來。
如此強烈而目空一切的感染力,確實是難得。季卓陽渾然不覺,他追隨着謝清歡的目光中帶着讓人心驚的狂熱——謝清歡此刻,就像是沉寂千年終於解開封印的名劍,正在慢慢出鞘,而蓬勃劍氣早已縱橫。
謝言墨化好妝自化妝室出來,只見到長槍在空中劃出一道凌厲而優美的弧線,也就是他一眨眼的功夫,謝清歡的這套動作恰恰好完成。
謝清歡收勢之後,順手將長槍別在身後,凌厲的氣勢還沒散盡,眉眼間的狂傲卻已流瀉三分,她的目光越過衆人,落在謝言墨的面上,微微一笑。
謝言墨這一場與她對戲,策師滎陽與祈明越的初見,各自帶着幾分不屑,又偏偏摻了點兒驚豔,一個志在取天下,一個志在安天下,硬生生在道不同的冷硬中生出了三分曖昧。
謝清歡一笑之後,全場一片靜寂。原本因爲晚上要拍的那部戲,一衆羣衆演員也都在片場待命,看到要從謝清歡開始拍第一幕,都存着圍觀的心思,此時不約而同地露出了一抹慎重的神情。
謝清歡是否攀上了恆豐段總這個強硬後臺是兩說,單就她方纔的表現,現場又有幾人敢拍着胸脯說,能比她更好呢?
這年頭,在這個圈子裡混,要麼拼後臺,要麼拼實力,謝清歡起碼佔着一樣,日後彼時勁敵。
“嗯,”謝言墨的聲調略微上揚,他錯過了前情,對眼前的情況有些摸不着頭腦,於是微微一笑,問道:“是不是在我不知道的時候,錯過了什麼?”
他這一開口,雷昭頓時回神,看向謝清歡激賞地拍手讚道:“好!做得好!”
雷昭今年四十有三,做武指也有十來年了,在這一行,早混成了經驗豐富德高望重的前輩。常言道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別人可能不清楚,他自己心裡卻明白透亮,他設計的這套動作雖然不復雜,但對於身體的平衡性與柔韌性要求比較高。
謝清歡沒有武術功底,先前所飾演過的角色,也夠不上打女的級別,學起來不容易得其神髓。
以林天華那過分追求完美吹毛求疵的怪癖,要想達到他想要的程度,雷昭甚至已經做好了要持久戰的準備,卻沒想到謝清歡只看了一遍就能照葫蘆畫瓢打得這麼漂亮,還隱然有青出於藍的架勢。
實在是讓他意外。這姑娘,確實是做打女的好苗子。仔細栽培者,也是條戲路。這圈子,自從陳子妍嫁人淡出之後,就再沒出過一個像樣的打女了。
只是,這一場的程度不算什麼,小打小鬧算是試手,真正的挑戰,是在晚上。
晚上要拍的那場即便是在整部戲的大場面裡,也是數一數二的。宮變的時候,祈明越要闖宮去救靖公主,不僅有巷戰,還有一段馬戰,那纔是硬仗。
以謝清歡目前所表現出的悟性,問題應該不大,就是辛苦些。
雷昭是那種個性爽快的漢子,也不吝誇讚後輩,但涉及到自己得意的領域,卻是無比謹慎,極少表揚人,頂多就是鼓勵。所以他這回開口讚了聲好,已經算是十分了不得的肯定了。
孟青流聽了不由心花怒放,眉眼間盪漾着歡喜,笑得尖牙不見眼,彷彿被誇獎的人是他。
林天華原本是覺得孟青流這回終於超常發揮慧眼識珠,爲影片奠定了基石,做出了極大的貢獻,但一轉頭就見到他這幅沒出息的呆樣,頓時又有些瞧不上了,趁着沒人注意這邊低聲喝道:“瞧你笑得那一臉淫相!給我注意點兒形象啊混蛋!”
“哦。”孟青流虛心接受批評意見,將翹起的嘴角壓下去,眉眼卻仍是不受大腦控制地彎如新月。
謝言墨畢竟是雙料影帝,在圈子裡地位超卓,想要抱大腿的多不勝數。他既然開口問了,自然有人接茬,林天華卻適時賣了個關子:“待會兒拍的時候,你就知道了。不要太吃驚纔好。”
謝言墨目光轉向謝清歡,隱約飽含深意,淡淡笑道:“我很期待。”
林天華將手中的劇本捲成筒狀,在掌心裡輕輕磕着,轉頭問導演助理林徵:“剛剛的那套動作,耗時多久?”
林徵一早就注意到掐時間,聽林天華問起就點了點腕上的表,迅速答道:“差不多五十五秒。”
初見的這一幕是滎陽臨死之前的一段回憶,總共就一分多鐘。
“作爲一段簡短的回憶來說,這個時間足夠了。”林天華沉吟着點點頭,冷靜道,“好了,叫各部門準備,開始拍攝。”
“是。”林徵應了一聲,目光四下一掃,壓低了聲音問道,“林導,這要清場嗎?”
“不必,他們愛看就讓他們看!”林天華斷然搖頭,目中蘊着一點兒森然寒光,“到他們的時候,能做到讓我滿意就行!”
林徵瞭然,招了招手,等在旁邊的場務馬上走過來遞給他一個擴音喇叭:“各部門速度檢查自個兒的裝備,兩分鐘之後開始拍攝第一幕!”
他的一聲令下,引起了一點小小的騷動,但林天華的御用班底很是淡定,有條不紊地進行最後的檢查。林徵說是兩分鐘,果真一秒也沒多給,第一幕準備開始,拉開了《山河》繪卷。
“第一幕,祈府初遇。準備,Action!”林徵左手拿着喇叭,右手向下一切。
通往祈明鋒書房的庭院中,祈明越在專心練槍,新進幕僚滎陽緩步自九曲迴廊而來,站在一叢青竹之後,靜靜看着那個翩若驚鴻的身影,暗暗感嘆:“祁家果真是臥虎藏龍,出了一個祈明鋒便罷了,連一個姑娘家也有如此能爲。看來,烏泱氣數未盡。”
他正想着,那邊祈明越一套槍法已經練完,轉頭見到他,眉峰就是一揚,足尖輕點,凌空撲來的同時,手中長槍一遞,頓在了他的咽喉之下:“你是何人?不知道偷窺別人練功,乃是忌諱嗎?”
滎陽絲毫不懼,好脾氣地答道:“在下滎陽,方纔……只是路過。”
“哦,”祈明越拖長了聲調,似笑非笑,“原來你就是兄長說的那個‘有點兒意思的書生’。”
她笑起來的時候,沒有一分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該有的嬌俏羞怯,反而不容忽視的桀驁與痞氣。滎陽波瀾不驚的眼中終於多了一絲意外與探究。
“卡——”林徵看一眼林天華的臉色,悄悄鬆了口氣,“這一條過了。”
林天華拍戲的時候,猶如魔鬼附身,在他手中能一條就過的,無異於天降紅雨。這說法太過形象,以至於深入人心。謝清歡記得,謝言墨自然也記得,兩人對視一眼,都笑了笑,放鬆了精神走出拍攝場地。
Windy倒了杯水遞給謝清歡,季卓陽讚許地點了點頭:“這場拍得不錯,一條就過,算是開門紅吧。”
他先前帶過的一個藝人,曾在林天華的電影裡跑個龍套,也就是一個鏡頭的事兒,被林天華批得一文不值。哪怕是後來混出名堂了,躋身一線,一提到林天華還是忍不住色變。
無論如何,林天華對於所拍片子的要求絕不會有所降低,謝清歡一條過關,相當於被直接肯定了實力。對於其他久聞林天華惡名而有些忐忑的演員來說,既是一種變相的鼓勵亦是無言的壓力。
天氣炎熱,戲服華麗而繁複,就這麼會兒功夫謝清歡面上已經覆了一層薄汗,她衝季卓陽笑了一下,走到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windy從隨身的包裡摸出把摺扇,殷勤地過來替她扇風。
“我自己來就好,辛苦你了。”謝清歡雖然是被人伺候慣了的,但她知道這世道不興主僕關係,windy是她的助理,理應對她的工作有所助益,而不是在這種小事上細緻至此,“下一場,是蕭蕭的戲吧?”
“是的,”windy也看過拍攝流程,她的記憶力雖然達不到過目不忘的境界,但勝在工作態度端正且上心負責,該記得的事情從未出過紕漏,這也是景燁看重她的原因,“下一場是靖公主跟祈公子的青蔥之戀。”
謝清歡略點了點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搖着扇子——蕭朗月的這場戲比她方纔拍的那幕,難度稍微高一點。
祈明鋒這個角色,在整個《山河》裡面都是十分美好的剪影,因爲他沒有正面鏡頭,只有側臉跟背影。演員方面,據說請的是擁有最帥背影的李琢。
蕭朗月畫完妝出來,謝清歡的第一幕已經拍攝完畢,再一看四周圍觀的羣衆,目光略略一沉,心中沒來由的生出點兒煩躁。
“李琢,蕭朗月!”林徵揚聲喊,“準備拍第二場!”
Candy最後打量了一下蕭朗月,替她整了整本就無比板正的戲服。蕭朗月偏頭看一眼謝清歡,見她也在看着自己,烏亮的眸中帶了些暖暖的笑意,她深吸了一口氣,穩住略微有些動盪的心神。
這一場有三個幕景,祈明鋒分別在看書,練字與射箭,而靖公主無一例外,全在搗蛋——祈明鋒看書她就拿根狗尾巴草去撓他,寫字的時候就把墨磨得整張紙上都是,射箭的時候她就在頭上頂一隻水果當靶子。
這一場的重點在於表現出那種未經風霜的嬌憨而不惹人厭,還要在尋常的動作中表現出那種隱約的情意。蕭朗月先前演了不少偶像劇,把握起來比較容易些,若是換了謝清歡,鐵定沒戲。
謝清歡活了兩輩子,跟嬌憨天真這類的品質沒半點兒緣分。
飾演祈明鋒的李琢,果然擁有不俗的背影,挺拔孤冷芝蘭玉樹。
開始拍攝,蕭朗月確實十足嬌憨,絲毫也不惹人厭,就是這個隱約的情意太過差強人意。謝清歡眼看蕭朗月第三次勾起嘴角,眼神卻突然悠遠放空一副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的齣戲模樣,就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不動聲色地扶額。
若早知道會有這後遺症,當初就不該在家裡跟她對戲!
這邊蕭朗月意識不受控制地笑場,那邊林天華的臉色已經黑得如同潑墨了——三次!竟然給我笑場三次啊!從沒有人敢在我的片子裡給我笑場三次啊!
孟青流因爲愛屋及烏的關係,對蕭朗月也心存關照,眼瞅着表哥就要怒髮衝冠,趕緊衝林徵使了個眼色喊停。
林徵瞥一眼處在低氣壓中心的林天華跟孟青流,不着痕跡地往邊上挪了挪,喊道:“卡!”
李琢雖然號稱擁有最帥的背影,但他的演技卻着實糟糕,是個好看的男花瓶。接到《山河》劇組的邀請時,即便只有一晃而過連正臉都沒有的鏡頭,他很是震驚了一番。
在林天華的盛名之下,直到開拍前,他仍不免有些緊張。他演技雖然糟,但好歹上了心,架不住蕭朗月這麼三番兩次的笑場。讓一線的紅星墊了底,李琢的心情有些複雜,木木地笑着目送蕭朗月往孟青流那邊去。
孟青流其實不會講戲,叫蕭朗月過來只是做個樣子,避開林天華盛怒之下的火氣。
孟青流隨意說了兩句,蕭朗月也隨意聽着,至於聽沒聽進去就是兩說了。只是她的目光一轉,就見謝清歡微微蹙眉,紅脣緊抿,目光冷漠寒涼。
謝清歡淡淡地看她一眼,慢騰騰起身,將手中的摺扇還給windy:“走吧。”
Windy接過摺扇順手塞回包裡,不解道:“歡歡,這邊……蕭姐這戲還沒完呢。”
“沒什麼可看的,”謝清歡冷淡地打斷她的話,“等我去卸妝換衣服,說不準她就能演得好了。”
windy看一眼有些愣神的蕭朗月,又看了看面色不善的謝清歡,訥訥地應了一聲:“哦。”
蕭朗月看清了謝清歡的神情,腦中就是一炸,瞬間變得空白——那是,嫌棄。
兩人少小相識,好友多年,但這些年都是各自拍戲,極少合作同一部劇。所以蕭朗月並不真正清楚謝清歡拍戲時候的狀態,更何況如今謝清歡亦非先前的謝清寧。
蕭朗月曾爲謝清歡的事與景燁決裂,可見是將她放在了心中極爲重要的位置上,如今見她這般神情,自然有些受不了,撇下孟青流,快步向謝清歡走去,拉住她的胳膊:“歡歡——”
謝清歡垂下眼簾,默默看了看握住手臂的那隻手,而後她挑起眼簾,清澈的目光直直地看進蕭朗月的眼,靜靜開口道:“蕭朗月,你可知道,通往巔峰之路,充滿荊棘,遍地崎嶇,越是接近目標,路越是難走,根本不能有絲毫大意?”
蕭朗月聞言,想起在少小時便許下的宏願,要問鼎娛樂圈頂峰,與最好的朋友一起。蕭朗月有點兒委屈,這些年她不是不努力,只是偶爾……
“蕭蕭,”謝清歡脣邊泛起一絲冷笑,拂開她的手,“有野心固然好。但你,懈怠了!”
蕭朗月臉色微微一變:“歡歡,我……”
“蕭蕭,你希望有一天我停下腳步來等你嗎?”謝清歡淺淺一笑,卻沒有絲毫溫度,擡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別讓我失望。”
說完,她轉身,毫不留情地離開!
季卓陽離她很近,即便她壓低了聲音說話,他還是一字不漏地聽在耳中。謝清歡離開之後,蕭朗月狠狠咬了咬脣,再度揚起笑容的時候,季卓陽也清晰地感覺到她的變化。
接下來,蕭朗月如有神助,表演十分到位,連帶着將男花瓶也託高了一個檔次。
季卓陽眉峰一樣,脣邊揚起一抹笑,躊躇滿志——巔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