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燃盡, 餘味猶存。長明燈仍長明, 故人心卻已不同於往昔。
每年張子厚要來開寶寺三次,她的生辰,她的死忌,他的清明節。每次來都加一盞長明燈,如今已然一片燈海。
他所供的長明燈, 燈幡上均不寫蘇家婦, 而寫王家女。
再世爲人, 她也已及笄,比起前生, 同樣是十六歲出嫁。
今夜的寶津樓, 會是何等的熱鬧, 她又將會多麼高興, 無需多想,他都替她高興。方纔在鐵塔最高處,他親眼看着金明池那邊的煙火, 足足耀眼了一刻鐘。京城裡士庶百姓也都跟着一飽眼福了。
他知道官家愛重她,視她如珠似寶,放在心尖尖上頭,可他也沒料到官家能愛她愛到這種程度。原來這世上,竟有人比他更懂她, 更愛她, 毫無顧忌地讓天下人知道她有多寶貴。
欣慰之下, 還是有一絲惆悵在。他終究不是聖人, 只是小人。
“相公。”
張子厚回過神來,淡淡看了身側行禮的兩個舊日大理寺的下屬:“說。”
“禮部劉尚書並無不妥,但羅侍郎的兒子羅嘉偉在翰林院,原先是孟仲然的學生,也在先帝御前做過侍讀,此人和那幾家的郎君頗有深交。”
張子厚冷哼了一聲,揚了揚眉毛:“劉奉世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沒燒起來,禮部的猴子要稱大王呢。”
“屬下細細檢閱了往日大理寺所存的暗檔,羅嘉偉曾於舊年在樊樓召過樂伎,還有過將翰林院累年的廢文書賣了的事。不過翰林院清苦,不少學士都會將廢舊文書暗地發賣換些酒錢。”
張子厚負手來回踱了幾步。劉奉世出身寒門,年過半甲,氣勢不足,少不得他自己要出手好好敲打禮部,這幾個月來他們膽子越來越大,手都要伸到官家枕頭邊了。那些個勳貴世家,上趕着送女兒孫女入宮,還覺得自己在爲國分憂爲君分憂呢。
官家一個月前就已經駁回了納妃和選秀的上書,竟然還不死心。太后、皇帝、宗室都不發話,他們倒籌劃起選秀一事來了,豬油蒙了心難怪會眼瞎。今上何時在意過所謂的祖宗舊例。最可笑的竟然提議爲保日後皇后賢惠有德之名,應先冊封幾位妃嬪好讓天下人安心。
見皇帝請出皇太后做九孃的笄禮正賓,就拿九娘和阮玉真比?放屁,三千寵愛在一身在他們眼裡就是不合規矩。待要塞女人入後宮,又拿太皇太后的寬宏賢德來要九娘效仿。這幫狗東西!
“過了年,讓樑中淳彈劾羅嘉偉,就拿這兩件事做文章,務必要把羅與義扯下水。”張子厚輕笑道:“那位被禮部盛讚的賢德娘子萬氏,少不得也要照顧一二,她可真有位好孃親。”
“萬娘子之母,乃是朱大學士之女——”
朱大學士,正是罷相還不足一年的朱相朱綸。萬娘子正是朱綸的外孫女。
張子厚點了點頭:“派人去矩州查一查,當年萬伸去了矩州一年,就因爲生母病故才丁憂回京的,後來便進了兵部。我記得坊間有傳說是朱氏不滿矩州貧苦,害死了婆母以求回京。後來朱綸大發雷霆,還抓了好幾個說書人。”
空穴來風,未必沒有道理。他當年做事,就喜歡這些坊間小道消息,誰知道哪一天會變成誰頭上的一把斷頭刀。
“是,小人這就親自去。”
“若是有了證據,記得藏起來一些。好讓朱綸一黨能上書保奏萬伸,摻和的人越多越好。”
如今變法方始,已經暗流涌動。來年的賦稅變法,各地豪族再也無法隱瞞土地逃過賦稅,必然阻力更甚,若能趁此把朱綸拿下,屆時也少了不少掣肘。張子厚在心底把這次西京、東京制科殿試的一甲仔細過了一遍,可用之人委實不少。再念及武舉恩科,便想起了章叔夜。
兩個下屬躬身應了,半晌不見他有吩咐,正待告退,卻聽他淡然問道:“給洛陽蘇留守的信可送出去了?”
“昨夜快馬加鞭出城的,明日午時前定能送到。請相公放心。”
不遠處傳來禪院鐘樓的鐘聲。
章叔夜求官家給他和孟氏六娘賜婚,這也是一件爲難事。原本幾次大赦,便能留下孟存一命。但爲了章叔夜的前程,孟存卻應該向死纔好。孟氏畢竟有個僞帝之妻的名頭,縱使宗室絕口不提,服孝三年也有利於世人淡忘此事,免得被人拿來攻擊九娘和官家。
蘇瞻這廝一貫擅長揣摩聖意,收到他的信若還沒動靜,就不是蘇瞻了。若能這般連環收尾,倒是好事。張子厚脣角微微翹了起來,這個年,總有人稱心如意,有人生死一線,還有人即將大禍臨頭。
但事事皆有因,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怨不得人。至於他自己,從來不懼善惡之報,無妻無子無所牽掛。
***
洛陽連續下了幾日的雪,入了年,各衙門封印封庫,連着牢獄也寬鬆了不少,獄卒在夜裡也敢偷偷喝上幾杯熱酒,說些閒話。
蘇瞻銳意變法,成效卓著,早已寫信回京言明留在洛陽過年,卻只收到老夫人和蘇矚的回信,蘇昉一字半語都無。他在二府和大內也算耳聰目明,蘇昉尚主一事,先帝尚在時就已經流傳過一陣子,臨到年關,宮中又傳出這樣的話,不免讓他多想,權衡利弊後,他只當做不知。
大理寺因張氏和小皇孫之案,在宮城前殿和後廷之間設了詔獄,收押着相關人犯。孟存乃正三品文官,刑不上士大夫,雖已斷案,但京中還未審刑完畢,依然享有相應柴炭冬衣的gòng yīng,牢房之中乾乾淨淨,並無異味。
值夜的胥吏見到蘇瞻,趕緊躬身行禮問安,取了鑰匙打開牢房。
面壁而坐的孟存,形容消瘦,卻依然面容整潔,一身皁色直裰穿了一天也無幾條摺痕皺褶,見蘇瞻夜探詔獄,孟存站起身拱手道:“和重兄深夜來訪,有何貴幹?”
蘇瞻在牢房裡轉了兩圈,待隨從引着詔獄胥吏獄卒退得遠遠的,才嘆了口氣:“京中有信,章叔夜章將軍求陛下賜婚,欲求娶孟氏六娘爲妻。”
孟存一怔,忽地笑了起來,笑得渾身顫抖不止。
蘇瞻神情毫無波動,靜靜看着他。孟仲然也是極精明的人,否則張子厚不至於抓不到他的把柄。
“張子厚派人送了信來,陛下已經允了。”蘇瞻提到張子厚三個字時,語氣毫無起伏。
孟存站了起來,在窄小的牢中來回走了幾步。胸口一把火燒得他又急又怒。他明明是有了活路的,難不成要因爲阿嬋的婚事反只剩下死路一條?
“是陛下的意思,還是張子厚的意思?”孟存面上有些扭曲:“亦或,是和重你的意思?”
蘇瞻也不躲避他的目光:“張相爲君分憂,乃我等臣子之楷模。”
孟存死死盯着他半晌,忽地笑了起來:“張氏自掘墳墓,和重你非要把這筆爛賬算在我身上。何必用張子厚做藉口?你和他因王九娘結怨,如今他深得官家之心,你幫着他逼死我,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
蘇瞻緩緩搖了搖頭:“蘇孟兩家,也算姻親。自仲然你入獄,我可爲難過你半分?蕊珠之死,已有大理寺審理完畢。若我有這等私心,只需斷了炭,你還能這般站得好好的指責我麼?”
孟存哈哈大笑起來:“到了這個時候,蘇和重你還要掛着君子的名頭放不下身段?阮玉郎那般看不起你,真有幾分道理。”
蘇瞻微笑着拂了拂大氅的寬袖:“仲然終於自己承認和阮玉郎勾結了。看來蕊珠所言非虛,阮眉娘竟會有手段偷樑換柱,把你和孟叔常調了個包,看來孟老侯爺真是恨極了樑老夫人。只是蘇某不明白,你爲何自甘墮落和阮玉郎共謀?以你的資歷能力,就算並非樑老夫人親出,誰又能撼動你在翰林學士院的地位?何況孟府已分了家,你也已承了爵——”
看着蘇瞻若有所思的神情,孟存深深吸了口氣:“今上身世存疑之時,和重你是如何選擇的?今上北上契丹時,和重你爲何讓趙棣回京?今上墜於壺口瀑布時,和重你又做了什麼?你同我,原就是同類人,何須問這些多餘的話?”
蘇瞻瞳孔一縮,轉瞬又如沐春-風,嘆道:“既然仲然坦誠了和阮玉郎的關係,想來心中已有了決斷。”
孟存再次大笑起來,笑彎了腰:“蘇和重,你真是可憐。”
“仲然一路走好。”蘇瞻淡然道,轉身跨出牢門。
“蘇和重,你這般聰明,可知道我的好表哥阮玉郎爲何幾次三番非要得到我那好侄女阿妧麼?甚至最後死在她手上。你可知道張子厚爲何那麼維護我的好侄女阿妧麼?你又知不知道爲何你唯一的兒子蘇昉那麼親近我的好侄女阿妧?”孟存的聲音低沉又詭異。
蘇瞻猛然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