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越過粉牆, 透過榴花, 流連忘返在廊下, 輕撫在趙元永小小的精緻面孔上, 他沐浴後的臉容緋紅, 玉瓷般的肌膚上一層細細絨毛, 被夕陽染成金色, 瞳孔中似乎也泛起了一片金色海洋。
阮玉郎細細看着他, 柔聲道:“大郎瘦了許多啊, 多虧有你照顧婆婆,我家大郎長大了,可生氣爹爹不曾去救你們?”他微微笑了起來, 帶着些歉意, 眼角的細紋皺了起來,眼波浟湙瀲灩,朝大郎伸出手:“來。”
趙元永小胸脯劇烈起伏了片刻,眼中漸漸溼了,猛地撲進阮玉郎懷裡, 小手緊緊摟住他的腰,死死揪着他的道袍, 背脊抽搐着, 哽咽道:“我不怪爹爹, 爹爹不能來。”
阮玉郎輕撫着他溼漉漉的長髮,眼中閃過一絲異彩,柔聲道:“不要緊, 你看着啊,過些日子,那些人個個生不如死,悔不當初。”
趙元永在他懷中僵了僵,片刻後才悶聲問:“爹爹,我們纔是好人對不對?我們拿回自己的東西,給翁翁、太翁翁、婆婆一家人報仇,天經地義對不對?”
阮玉郎的手停了一瞬:“自然如此。”
趙元永慢慢鬆開他,整了整衣裳,跪坐在他面前,仰起小臉:“爹爹,你會和西夏女真一起打大趙嗎?會讓百姓受苦嗎?”
阮玉郎深深地看着他,似乎要將他心裡那不該有的萌芽拔除。他淡然道:“大郎,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西夏和女真,沒有爹爹也會攻打大趙。”他伸出手中的洞簫,指向院牆邊的榴花:“蜜蜂總要採蜜,虎狼總要進擊,擋不住。我們能做的,是利用他們得到最大的利益。當年秦國一統天下,也是如此。等我們拿回這江山,總有一日也會再和西夏女真爲敵,弱肉強食,天道輪迴,沒有是非好壞善惡之分。”
趙元永看着爹爹,覺得爹爹說得沒錯,可是九娘那些話依然在心中徘徊不去。真的沒有是非好壞善惡之分嗎?學堂裡的先生、同窗,那些個慈祥笑容的翁翁婆婆,賣香引子的貨郎夫妻,沒有好壞善惡之分嗎?
阮玉郎不經意地問:“大郎聽誰說起西夏女真一事的?趙栩?”
趙元永低下了頭:“不是,是那個長得極美的姐姐。”他擡起眼猶豫了一下:“那年看完大象雜技,我要撞沒撞上的那個姐姐。她——還記得我!”
阮玉郎看了他一眼,輕輕舒了一口氣:“過目不忘,孟氏九娘?她還說什麼了?”
趙元永聲音更低了:“是她要六哥放我們走的,還讓我別怪你不去找我們。還有——”他細細將那夜九娘問阮婆婆的話都說了。
阮玉郎認真側耳聆聽,時不時問上幾句,面上浮起一抹詭異的笑容,他轉頭看向那落日餘暉。她竟然知道飛鳳玉璜?還打聽小郭氏的往事?知道小郭氏藏在青神改姓童?還打聽自己救過王玞的事?
“我九妹她自幼聰慧過人,過目不忘......”
他突然大笑起來,趙元永怔怔地看着他。
阮玉郎笑着搖頭:“我竟然疏忽大意了,趙栩和張子厚的智囊,應該是她纔是。靜華寺那夜我就該想到的,趙瑜一定是不得已纔跟着她回京的。原來是她啊,怪不得總那麼不順利。”
原來是你啊,九娘,你做得真好,可你這就做得不對了。阮玉郎笑得越發歡暢起來。一飲一啄,自有天定。就是不知道那取了趙璟性命的玉璜,現在何處了。
他從寬袖中掏出一些已經封好的信箋,擲向小五:“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讓他們都動起來吧。那封了紅蠟的送給趙檀。”
小五躬身應了。
阮玉郎笑道:“等解決了趙栩,記得將孟九娘接來家裡,切莫傷了她。”他長身而起,在廊下看着天盡頭浮雲盡染緩緩飄過,白雲蒼狗,世事變幻無常,誰可料?雄豪亦有流年恨,況是離魂易黯然。
***
第二日一早常朝,禮院宣佈:先帝小祥,百官除頭冠、方裙、大袖,改戴布四腳襆頭、直領布衣,系藍腰絰,着布褲。
上朝的百官心裡嘀咕的是,昨日大起居,太皇太后來了,太后沒來。今日常朝,太后來了,太皇太后又沒來。官家還病着,來不了。二府的幾位相公個個面有憂色。
等黃昏時分,都進奏院的皇榜貼到各處時,秦州失守給汴京百姓帶來沉重的一擊,連端午節的氛圍也不那麼熱烈了。
孟府的牛車從開寶寺返回城中,在東十字大街路口同魏氏道別。杜氏和程氏感嘆陳家雖然陳太初不在,給蘇昕辦的法事仍然十分隆重,蘇矚和史氏也算放心了。看起來兩家也沒因爲蘇瞻罷相的事有什麼不和。眼看着到了南門大街,杜氏想起孫子一直唸叨的包子,就吩咐車伕往西轉,去鹿家包子鋪買些包子。
九娘和七娘頭戴帷帽,玉簪和惜蘭陪着她們進了鹿家包子鋪,裡頭依舊人頭攢動。九娘見鹿家娘子端着堆得高高的籠屜走了過來,趕緊避讓開來。
鹿娘子狠狠地將收回來的幾個籠屜砸在桌上,朝着裡頭靠牆的幾桌低低呸了一聲。
鹿掌櫃看看她,嘆了口氣:“一整天都黑着臉,你就是愛瞎操心。”
鹿家娘子憤憤地回頭道:“你懂什麼!那些人空口白牙,說咱們汴京四美的陳元初叛國投敵,說是他開了秦州城門給西夏梁氏!放屁!放屁!”
九娘一驚,趕緊湊近了他們,掀開幃帽問鹿娘子:“娘子你說什麼?”
鹿家娘子看到她,一怔:“啊——是你啊?”她氣囔囔地低聲告訴了九娘。
見九娘拔腿就往裡頭去了,鹿掌櫃搖搖頭怪自家娘子:“真金不怕火煉,你急什麼急?齊國公一家子還用得着你擔心?”
“這都好幾撥人在我們家鋪子裡瞎嚼舌頭了吧?怎麼不急!外頭還指不定傳成什麼樣了!”鹿家娘子狠狠地道:“再有人敢胡說,我——!”
“你怎麼?你拿包子塞住人家的嘴?”鹿掌櫃看看外頭排着長隊的客人,瞪眼道:“快些!真是,這天塌下來,還有齊國公撐着呢,輪到你個小老百姓瞎忙乎?快點去外頭招呼去!客人都等不及要走了。”
九娘裝作找人,聽那牆角的幾個書生模樣的人尚在互相辯駁。
“那田洗貴爲駙馬都尉,隻身回京報信,卻被關在刑部大牢裡,你們想想,若不是那位真的叛國,他爹爹早就該出征了吧?有時候啊,這關在刑部,也是保護證人呢。”
“不可能,齊國公一家忠勇滿門,必然是有人誣陷他家大郎。你們切勿輕信,如果是真的,朝廷皇榜早就公佈了。”另一人搖頭道。
“朝廷怎麼敢輕易公佈這麼大的事?可你們知不知道,蘇相也是被這個連累罷相的!蘇家纔跟陳家結了親就被牽連了。何況,齊國公如今怕是被軟禁起來了。你們不懂,這京中十萬禁軍,好些人都是陳家軍。萬一——嘖嘖嘖。那些市井粗漢哪裡能看到這其中的要害之處?!”
“今日國子監都翻天了,知道嗎?好些太學的學生都來說呢,還有太皇太后今日都沒上殿聽政!”
“好了好了,切莫妄議朝政!咱們好不容易進了國子監,可不要跟着太學那些人去太廟鬧事,來來來,吃包子吃包子。”
九娘壓住怒火,深吸了口氣,快步走到外面,見玉簪已經拎了兩手的油紙包,催促七娘趕緊回去。一路細細留意,果然不少人竊竊私語都在說此事。
牛車停在第一甜水巷角門口,孟家衆人下了車,就見南邊觀音廟門口一片混亂,嘈雜怒喝聲不斷。
九娘福了福,低聲同程氏說了幾句,就帶着惜蘭和玉簪往前去看個究竟。她只希望不會真的像她想的那樣,千萬不要糟糕成那樣。
九娘走到第一甜水巷觀音廟前,見石板地上湯汁四濺。周邊的攤販三三兩兩在幫忙收拾殘缺的桌椅和狼藉一地的碎瓷片。
凌娘子含着淚,替坐在缺了一條腿的矮桌上的丈夫擦嘴角的血:“你這漢子!爲何這般忍耐不得!疼死你活該!”
凌大郎憨厚地笑了笑,搖搖頭:“不疼!這幾個潑皮敢往齊國公身上潑髒水,我就敢潑湯水!不疼,都沒怎麼打到我。”他見到走過來的九娘,一把接過妻子手中的汗巾捂住半邊紅了的臉:“就是那一碗銅錢給那幾個無賴搶了走,對不住娘子了。”
凌娘子紅着眼搖頭:“不打緊,也該打。那陳大郎還帶着孟家兩個小娘子來吃過我家餛飩呢,是個好孩子。”她突然笑了:“奴嫁的漢子也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着呢!”
九娘在她身後聽得清清楚楚,朗聲道:“不錯!凌大哥是條好漢!孟氏女多謝凌大哥凌娘子維護我家表叔表哥!”她解下腰間裝了半貫錢的香囊,放在凌娘子餛飩攤上,福了一福,快步離去。
凌娘子趕緊拿了香囊,喊了一聲小娘子,卻見九娘和女使們已經走遠了,只能轉頭無奈地看向丈夫。
凌大郎一愣,臉更紅了。
這時,一個小甕輕輕放在凌大郎腳邊。佝僂着身子的藥婆婆站直了一些,笑着說:“這蘭湯你帶回去洗臉,消腫得快些。”她招手喚過自己的傻兒子,從他腰上繫着的五毒荷包裡掏出一大把銅錢,塞在凌大郎手中:“這是你替老婆子打的幾拳頭,謝謝你,痛快啊。下回記得喊上我家狗子,同你一起打,他人不聰明,一把死力氣還是有的。”
凌娘子夫妻哪裡肯收。藥婆婆搖頭不理,支使兒子推起太平車,身子又漸漸佝僂了下去,慢慢往巷口挪去。
凌娘子返身收拾攤頭,卻見上頭散散落落放着不少銅錢,她四處看,那賣蜜餞的老伯,賣乾果的大娘,都笑眯眯地看着他們夫妻兩個,有人喊了聲:“凌大哥!兄弟敬你是條漢子!下次動手記得喊一聲,那些個王八羔子跑得快,下回老子見到了,非打得他們紅白不分腦漿崩裂!”
凌娘子哽咽着捂住嘴,她擦了擦淚,轉頭看見觀音廟門檻裡跨出兩個戴着斗笠的少年郎,直直走到自己面前。
“對不住,小郎君,奴家今日沒有餛飩了。”凌娘子歉然說道。
“陳元初和陳青這麼好嗎?”那少年郎卻低聲問她。
凌娘子用力點點頭,指着旁邊都在各自收攤的人們說:“公道自在人心,小郎君可別聽那些胡話!齊國公父子這麼多年護國保民,奴家的漢子能出一分力,高興着呢!”
趙元永默默看着一邊被打得鼻青眼腫的凌大郎滿臉通紅喜笑顏開的模樣,呆呆地站了一會,便走了。他身邊的小五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透過斗笠謹慎地看着周圍。孟家附近始終有趙栩的護衛在,今日竟沒遇上幾個,看來昨日傷在高似手下的也都是趙栩的精銳。
***
更漏將闌時,魏氏在牀上翻了個身。陳青輕輕替她掖了掖薄被,大手搭在她小腹上,緩緩地摸了幾下。
魏氏沒睜開眼,往後略挪了一挪。
“醒了?”陳青索性舒展左臂,將妻子摟入懷中。
“嗯”。魏氏兩手攀住丈夫的手臂。昨夜他們就知道了汴京市井各處流傳出的謠言,陳青只說了句傳謠一張嘴,闢謠跑斷腿,不需理會。魏氏原本就牽掛元初生死未卜,又擔心太初三兄弟一路安危,虧得她是個通達的人,還能勉強睡上一兩個時辰。
“沒事的,過些日子西軍總會有確鑿消息回來。”陳青放在她腹上的大手一圈一圈摩挲着:“這些日子,你就別去福田院了,有什麼事讓叔夜去處置。”
“嗯。”魏氏將臉靠在他手臂上,印去眼角溼潤:“這兩日家裡包了許多糉子,等天亮了,讓叔夜帶人送去福田院給婆婆她們,還有蒲酒和雄黃酒、各色果子,也一併送過去。”
“好,你有了身子,莫要太操勞了。我看你怎麼包了那許多糉子。”陳青柔聲道。
“太初他們幾個都說要我給他們營裡的弟兄們送一些糉子。”魏氏哽咽道:“你讓叔夜跑一回。又初那邊的愛吃角糉和錐糉,再初那邊喜歡筒糉和茭糉。我都分好了——”這些絮絮叨叨的瑣事,以爲說着心裡會好受一些,不想卻更難受了。
陳青笑了笑:“哪有這些講究,那些個猴子,有的白吃就不錯了。今年婆婆她們是不是還編了許多百索?讓叔夜拿上和糉子放在一起送過去。”
魏氏翻過身,摟住丈夫的腰,埋在他胸口低泣道:“都怪我容易忘事,他們兄弟三個出遠門去,我都沒想着給他們編個百索!”
陳青輕嘆道:“這有什麼要緊,都怪我提起來,惹你多思了。”他拍了拍妻子的背,想着趙栩晚間讓人送來的信,太皇太后已經醒了,徵西的人選還未定,給契丹的國書已經擬了,明日開始通緝高似。當下京中謠言四起,應該也是阮玉郎之計。宮中朝中趙栩能穩住局勢就已很不易。這殺人於無形的謠言,恐怕纔是阮玉郎秦州一計上一直等着的最後一擊。他想了一夜還未想出化解之策。
院中兩盞燈籠急急地晃盪着越來越近。魏氏的女使在廊下站定了,發顫的聲音極力壓抑着憤怒和委屈:“稟告郎君!娘子!有賊人剛剛砸了家門上的牌匾!那廝被部曲擒住後,竟來了許多惡徒,在門口鬧事!”
陳青翻身而起,按住面上淚痕未乾的魏氏:“你再睡一會,我去就好。沒事。”
作者有話要說:注:
1、雄豪亦有流年恨,況是離魂易黯然。出自唐朝詩人韓偓的《流年》。“雛鳳清於老鳳聲”說的就是他了,他是李商隱的姨侄,自幼有才名。他這首《流年》傳得不算廣。大家可能更熟悉他得意時寫的“燕子不來花著雨,春風應自怨黃昏。”
2、布四角:司馬光《書儀》的《喪儀》裡有注:其制如幅巾,前綴二大腳,後綴二小腳以覆髻,小腳於髻前系之,謂之襆頭。”
今日加入往蘇州去的掃墓大軍。開足三小時,路上不敢喝水。
春深開篇就是寒食節。今年寒食節應該是是明天。又生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