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相信我的話？”言焉問。她死撐着, 儘量使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
“沒什麼不信的。”崔羽的臉上仍舊帶着捉摸不透的笑容，“沒什麼不同。”
“什麼沒什麼不同？我的確只是想報復肖瑤。”見崔羽還是那副難以捉摸的表情，言焉又補充道, “只是我沒有成功, 我失敗了。”
“你哪裡失敗了？你不是成功了嗎。”崔羽說。
“她把酒店賣給了別人。”言焉愈發慌張, 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她贏了, 她甚至都沒因此感到生氣，是不是？”
“問我？”崔羽冷笑一聲說，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生氣。”
言焉爲了掩飾自己的慌張, 回身坐到沙發上，假裝從容說：“我和應軒確實要結婚了。”
“你們不是已經結了嗎？”崔羽問, “你剛纔說過了, 你們住在美國是吧, 信教吧，是不是去了教堂辦婚禮, 牧師的話你都聽見了？誓言也跟着念過了？”
“對不起，我利用了你，現在你也知道我是居心叵測，可畢竟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我還挺希望你原諒我的, 我們的事一筆勾銷好不好？”
“又不是結了仇, 爲什麼要一筆勾銷？”
“幸好你對我的感情是一時衝動, 轉天就會忘了, 而且我這次來就是想和你告別的, 我們來化成就是一時興起，很快就要走了。”
“我從創科辭職, 家裡人和我斷絕關係。”崔羽說着朝言焉走過去，“現在你面前的瘸子不僅是個醉鬼，還是個流浪漢。你剛纔見到的大個子不是我的保鏢，他是我在英國時認識的人，這不，見我第一面就是給我做代駕。我來找你是想好了要和你一起走過後半生，爲此我答應澤維爾爲他做事，有了錢和工作纔有資格盡全力愛一個人。”
崔羽到了言焉跟前彎下身，對言焉說：“不論如何，即使你說了謊，又或者是利用我，我跟定你了，雖然我腿腳不靈便，但信不信你絕對甩不掉我！”
言焉垂下眼，很怕陷在崔羽剔透清澈的眸子裡出不來。“不要這麼早下定論，一會兒你跟我去個地方。”
“去哪裡？”
言焉從崔羽的環着她的胳膊中鑽出來，拘謹地說：“去我們家好不好？”
沒等到崔羽回答，言焉便拉上他朝門口走，卻忘了他的腿走路不便，剛走兩步便慌忙停下來。
“去你家？”崔羽問，“你舅舅把家裡的鑰匙還給你了？”
言焉當然不是要帶他回家，她要見應軒，讓他抹掉崔羽九年前對那件事的記憶，順便也抹掉這些天和她有關的事，從此與崔羽斷個乾淨。應組的整組人都要在一年後離開化成，即使不離開，她也不可能和崔羽在一起。獵手本質上還是怪物，常年不老，過着殺戮舔血的日子，況且只要和人類有私情就要接受懲罰。她雖不在乎懲罰這類事，但也不想把崔羽牽扯進來，以他如今的身體素質怎麼指望進得了霧社。
出了茶樓，言焉發現那個老外竟然還在等崔羽。
“我的老朋友等着我！”崔羽頗感意外地說，又對言焉說，“讓我自己走，沒關係了，我好多了，能自己走。”
言焉放開崔羽的胳膊，跟着他走向澤維爾，越是走近就越感覺不對，空氣中竟有些淡淡的蟲味兒。
崔羽對澤維爾說：“老闆，我來給你介紹，這是我的女朋友，言焉。”
“言小姐，你好。”澤維爾說，伸手和言焉握了握手，樣子和善得很。
言焉也很禮貌地問好。她感到很困惑，甚至懷疑自己的嗅覺能力是不是下降了，如同上次見劉經理時一樣，她仍舊判斷不出這個人是不是蟲。
“我送崔羽就行了，”澤維爾笑着對言焉說，“他又是喝酒又是打架的，我猜你也和他說了不少話，他一定累壞了，我得送他回家了。”
“不。”崔羽急忙說，“不勞煩你了，我要回言焉家，我哪裡還有家，你承諾的別墅大約還沒個着落呢。”
“我來開車就行了，就不麻煩您了，您要去哪？我開車送您。”言焉對澤維爾說。
“那就不用了，我住的酒店就在附近。”澤維爾說。
“再見。”崔羽對澤維爾招招手，開車門上了車。
言焉開車上路，澤維爾的身影在倒車鏡中逐漸遠去。
“我就當你收留我了。”崔羽的聲音中透着稍許疲憊。
車開進光興區時崔羽已經睡着了，再過一會兒就到了應軒的修車鋪門口。言焉轉頭看崔羽，他還睡着，眉頭偶爾微微蹙起，似乎做了惡夢。他的臉頰瘦削，鼻樑挺直，長睫毛有點不安分……
半晌，言焉掉轉車頭，開車直奔自己家而去。
家裡的門換過了，都這麼多年了，怎麼可能不換。
崔羽半夢半醒地靠着牆站着，等着言焉給他開門。
開了門，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房間裡意外的亮，窗戶上沒有窗簾，清冽的月光鋪在象牙白的地板上，光影就像印在了上面似的。這裡空蕩蕩，沒有傢俱，裡面臥室的門敞開着，月光從房裡溢出來，與外間的月光重合了。
十幾年沒回來過，這個家對言焉來說既陌生又熟悉。她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就像這個房子是有生命的一樣。
出生時，房子還是少年，他陪伴一家人度過了無數個日日夜夜，給他們遮風擋雨、禦寒遮陰，感受他們一家的喜怒哀樂。他似乎是會呼吸的，時間流逝，他等着那家人回來，其間經過了無數個或平靜或躁動的夜晚，暴風雨夜中他可能也會孤單，害怕挨不過世事變遷，最後成爲無人在意的殘磚瓦礫。
而此時，這個曾經的少年是不是醒了？如今他是一位老人，還是正處於壯年呢？
“我回來了。”言焉輕聲說。
房間裡給了她輕微的回聲，從客廳到了臥室、廚房、陽臺、書房，還有她自己的那個小天地，它們逐次迴應着她。
言焉每一步，房子都要用聲音迴應她，他想過會在這一天迎接言焉回來嗎？
言焉再也不是以前那個矮矮瘦瘦的小女孩了，她現在看起來是個有點憂鬱氣質的女人。她穿着淺駝色的風衣，裡面是一件深灰色修身毛衣，柔順的長髮披散着。
她變了，房子還能認出她嗎？
崔羽輕輕關上門。“多麼奇妙。”他輕聲說，生怕驚擾到什麼，“看看玻璃拉門，我要去看看，說不定小時候的指印還留在上面呢。”
崔羽一步步朝着正前方走，最後停在玻璃拉門前。他朝着玻璃輕呼一口氣，伸手蓋在上面，再緩緩擡起時月光下那玻璃上留下一個手掌印，掌印邊緣帶着一圈光圈，像閃着星光一樣。
崔羽回過頭看言焉，眼裡竟也帶着星光。他小時候的身影與現在的他就站在一起，他們的神情分毫不差。
言焉看得怔住了，以至於手中的皮包落到地板上也沒有發覺。
言焉小心翼翼向崔羽走去，眼看着玻璃上閃着點點星光的掌印漸漸消退。房間裡靜謐得就像平靜的深海，甚至能聽得見海底生物活動和生長時的聲響。
崔羽興奮地小聲說：“要不要一直住在這裡？我們一直住在這裡是件多奇妙的事。”
言焉反應過來，沉默着搖頭。
“這是你的家啊。”崔羽說。
“有人住纔是家。”言焉說。
“我們可以組成一個家。”
“崔羽。”言焉冷冰冰地說，“你今天就住這裡吧，對了，還有鑰匙，我要再配一把鑰匙給你。”接着，她從風衣口袋中拿出鑰匙。
“這是我的車鑰匙。”崔羽憋着笑說。
“恩，那是這個，反正都給你了，你自己配吧。”言焉從另一邊口袋中掏出房門鑰匙遞給崔羽，而後轉身撿起地上的包，快步向門口走。
“喂！”崔羽喊，“你就沒發現牀上沒被子嗎？”
“你車裡沒有毯子嗎？”言焉轉回身問，“你不是被趕出來的嗎？對了，你的行李呢？”
“我放在……”崔羽沒說下去，他的行李都放酒店了，就算帶着行李，裡面也沒被子，除了少量衣服就沒別的東西了。
“放在哪了？”言焉問。
“我扔了。”崔羽隨口道。
“那我先走了，你睡覺不要着涼了，不要喝酒了，房子的鑰匙不用配了，給你一個人用吧，我以後不會回這兒住了。”
“你連家都不要了？你回來，言焉。”崔羽慌忙追上去。
言焉出了門，快步到了電梯前，她急速地接連按了好幾下按鈕。她想趕快離開這裡，心情急切得更像是逃離。
她清楚自己一回來就做了許多錯事，從再見崔羽時就做錯了，更可恨的是，之前的每一件錯事都像沒長大的孩子做的一樣。實際上在崔羽面前，她原本該有的剋制力全部失效，這和體內的蟲完全沒有關係，而她必須剋制的情感比始蟲產生的影響還要強得多。崔羽儼然成了她的心魔。
電梯門總算開了，言焉怕崔羽追上便急忙上了電梯。
門一點點關上，家裡傳來碰撞的聲響，大概是崔羽摔倒了，來這裡的路上她竟然沒問過他的腿是不是疼，或者走路是不是感覺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