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這位同學。”
粗聲粗氣的聲音引起言焉的注意，她擡起頭，看見一位穿着制服的中年人站在跟前，這個人的突然出現讓還處於驚恐中的言焉足足楞了半分多鐘，而後她纔想起來這人其實是學校警務室的保衛大叔。
“有人死了。”言焉幾乎只用氣息說道。
“你說什麼？在哪裡？”保衛顯得極爲吃驚，但又略帶懷疑地接着問，“同學，你冷靜點，慢慢說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同學，他們全死在實驗樓後面。”言焉說。她還想說得更清楚，可除了見到屍體，她對這件恐怖的事其實知之甚少。而那些屍體雖然已經像雕版畫一樣深刻在她的腦子裡，只是其形態和恐怖程度是無法僅用語言去形容的。
“你帶我去看看。”保衛說。他看來沒有剛纔那般驚訝了，他語氣中的懷疑成分更多一些。
言焉搖頭，她不想再去看。“請打電話報警，我不會回去看的。”她說。
此時，一輛轎車停在校門口。兩個高中生從車裡下來，男生是崔羽，女生是肖瑤。這兩人比言焉高一個年級，都是高二5班的學生。
崔羽一下車便急忙來到言焉身邊。
“怎麼了？你全身怎麼都是溼的？”崔羽邊問邊把外套脫下來，披在言焉身上。他還和小時候一樣，是個長相清秀好看，禮貌而不失自信的男生，他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跟他的眼睛一樣，乾淨清澈，透着股聰敏和感性。
言焉下意識地抓住了崔羽的手。
“讓我看看！”崔羽翻過言焉的手背，說，“怎麼這麼多淤青？快走，我先送你去醫院。”
穿着嫩粉色連衣裙的肖瑤也走過來，低聲問保衛發生了什麼事？
面對崔羽，言焉一時間竟沒了話，她的身體和精神都像陷入了泥沼中，癱軟無力地靠着崔羽。她心說，“別管我，我沒事，無關緊要。”可是她口中卻沒發一聲。如果她還清醒理智就決不會任由自己這樣軟弱，尤其是面對崔羽的時候。實際上，在這種情況下，她最不願見到的人就是他。
保衛把言焉說的事情跟肖瑤複述了一遍，肖瑤微微點頭，表示明白了。她雖然是高中生，但態度卻流露出自然的權威感。她在這裡和保衛說話便是拿着學校領導的腔調，卻也沒有任何違和感。她有這種資格，要知道，學校新建的教學樓都是她家出資的。
肖瑤保衛說完，目光自然地落到言焉身上。她的眼神居高臨下，就像在打量自家的僕人。除了眼神，她細微的表情也很有威力，她皺着眉，神情就像貴族小姐吃早餐時突然發現餐具其實是髒污的。
“報警了嗎？”肖瑤問身後的保衛。
“其實……”保衛吞吞吐吐起來。
“其實什麼？”肖瑤問。
“還不知道她說的是不是真的，言焉同學的……那裡……”保衛向上翻眼睛，他在向自己的腦袋頂上看。只要知道言焉的人都能馬上明白他這個表情的意思，無外乎是指她的精神上有問題，而使她的話變得不足爲信。
“你剛纔說怎麼了？”崔羽打斷了保衛的話。
“我的同學死了。”言焉這時才發了聲。
“你受傷沒有？”崔羽急忙問。
言焉搖頭，說：“該馬上報警，兇手可能還在學校裡。”
“不急，我去看看。”肖瑤說完，緊皺着眉頭看向言焉，用極柔和的調子說：“言焉，你帶我們去看看好嗎？”
言焉沒有遲疑，她用無力卻很乾脆的語氣說：“好，我帶你們去。”她不知自己從哪裡來的勇氣，或許是受了肖瑤那柔和輕快的音調的影響，那音調着實讓她感到不舒服。
“小焉，你能行嗎？你告訴我們在哪裡，我們自己去看看就行了。”崔羽說。
言焉努力擠出一點力量在崔羽的攙扶下站起來。她想要從崔羽的手臂中掙脫出來，對方感覺到她的抗拒，便放開了她，但他還是牢牢握着她的手。言焉的手指用力掙了一下，崔羽擔憂地看向她，最後連手也不得不放開了。
“大叔，你最好通知保衛處。”言焉有氣無力的對保衛說。
“言焉同學，你先不急，我先去看看。”保衛說着輕笑了一下。
言焉扭過頭，一步步走到大門的側門前。她稍微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踏進了校門。
起先她走得很慢，距離實驗樓越近步子便越小，也越遲疑。
肖瑤很快就走到了言焉前頭。她時不時地回頭說話，雖然聲音動聽隨和，但在言焉聽來卻無比聒噪。
而崔羽則一直走在她身側，亦步亦趨地緊跟着。
天色有些灰暗，校園裡似乎還和之前一樣安靜。
言焉來到實驗樓前，停下了腳步。
這整棟樓似乎都充滿了死亡的氣息。
“是那裡嗎？”肖瑤問。
言焉緊緊抿着嘴脣，她的呼吸急促起來，身體開始不自主的發抖。
“是不是啊？”肖瑤追問。
言焉發不出聲音，兩瓣嘴脣像黏在一起一樣。片刻，她的兩腳不由得各向後退了一步。崔羽伸手想要去扶她，而她卻急忙閃身。這時，她發覺自己的身體好像變成了一碰即碎的物件一樣，而如果身體破碎了，精神也將隨之全面崩潰。
肖瑤不留痕跡地冷笑一聲，她給保衛使了個眼色，保衛心領神會地走到了前面。
和肖瑤那種急不可耐的好奇心完全不同，崔羽一直憂心忡忡地看着言焉，似乎忘了他們來此的目的。
肖瑤上前一步拉過崔羽的胳膊，兩人一起跟上了保衛。
這三個人相繼繞過實驗樓，拐進了昏暗的樓後側。
言焉很快就看不見他們了，她的腦子裡開始重建當時的情景，這是她無法控制的。無論是睜着眼，還是閉着眼，可怕的情景都真切得可怕，以至於都能聞得到□□、粘液、內臟和血液的味道。
像是過了很久，始終沒人從樓後走出來，言焉聽不到他們的說話聲。她很着急，但身體卻不敢動彈一下，因爲她的腳就像懸停在了空曠的水面，隨時面臨下沉的危險。她不敢向身後或向兩側看，她怕自己會發現這裡果真就只有她一個人。
殺人兇手還在這附近嗎？這個惡魔是不是又開始行兇了？
“小羽……”言焉心中呢喃。她的恐懼感已經達到了頂峰。
然而她堅持不下去了。“崔羽！”她大聲呼喊，聲音衝破聲門，帶着猛烈撕扯的疼痛感。不覺間，她的眼中已經噙滿淚水。三年前，姥姥去世後，她就再也沒有哭過。
她以爲自己一直繃着的弦即將斷裂，可是就在這時，朦朧之中她看到崔羽從樓後面走出來。他衝她輕輕搖頭，然後微笑。
她不敢懷疑他的真實性，繼而趕忙擡手擦了眼淚。接着，她看見崔羽轉身去牽肖瑤的手，她臉上堆着笑，斜眼看向言焉，繼續在他的耳邊說悄悄話。
“什麼都沒有啊？”最後走出來的保衛高聲說。
“沒見到屍體，蚊子倒是不少，咬死我了。”肖瑤邊笑邊說。她說話時，就連粉色的連衣裙也跟炫耀似的飄啊飄的。她靠在崔羽的肩膀上向言焉攤開一隻手，說道：“言焉，你做夢了吧？”
言焉感到一陣眩暈。她眼前像過膠片一樣快速閃過許多影像，這些影像的色調一律是暗紅的，影像中全都是半死不活的“屍體”，他們鮮血淋漓，搖搖晃晃地向着她所處的方向走和爬，他們的殘肢斷手伸向她的身體和臉，撫摸和撕扯她。然而她既沒有躲開，也沒有束手就擒，而僅僅是張開嘴和伸出手，一個個咬死和掐死了他們。
流動的影像在言焉打了一個冷戰後便全部消失了。
她面對着走過來的三個人，他們表情的顯得十分輕鬆，的確不像是說了假話。她猶豫着要不要去那裡再看看，可沒等三個人走近，她就轉身走了。發生過的一切在腦子裡掠過，畫面和感覺驚人得清晰真切，不論是否是幻覺，它們都實打實地留在她的記憶力裡——她的同學們被殘忍殺害了。
到了這個時候，身體的疼痛已經被恐懼抵消了。她快步走出校門。
“現在要怎麼辦？”她邊走邊自言自語，聲音含糊不清，像是夢囈一般。
突然有人從背後抓住她的手腕，讓她的身體猛地戰慄起來，使她難以自制地尖叫出聲。
“對不起，言焉，是我，我是崔羽，不要怕。”來人說。
言焉回頭看見一臉擔憂的崔羽。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讓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你受了傷，我送你醫院，”崔羽說，“或者回學校醫務室讓校醫處理一下。”
崔羽穿着長袖白襯衫，袖口沒有扣鈕釦。
言焉伸手拉起他的襯衫袖口，露出手腕和小臂，一眼便看見手臂內側那個圓形的疤痕，牙齒的印記還清晰可見。
“你要報復我？”言焉擡頭盯上崔羽的眼睛問。她的語調中沒有感情，聽不出生氣或是憎恨，也並非咄咄逼人。
崔羽呆住了，表現出始料未及的驚訝，他低下頭去，慌張地鬆開抓着言焉的手。他的眼神躲閃，從眼睛裡就能知曉他的感情已經受到了傷害。
任誰都會害怕吧？言焉的想法使她覺得，崔羽即使受了傷害那也並不是她的話造成的，而是被她這個可怕的人嚇到了。這樣想着她心裡竟也舒服了不少。
肖瑤家的豪華轎車行駛過來，趕上他們時放緩了車速。她坐在後位上，探出頭叫崔羽上車。看得出來，她經過剛纔的虛驚，心情變得異常好。
“我今天不去你家了，幫我向叔叔和阿姨道個歉。”崔羽對肖瑤說。
“爲什麼？”肖瑤問。
“我要送言焉，先把書包給我。”崔羽說。
肖瑤把書包扔給崔羽，車子隨即快速駛遠了。
此時，言焉已經自顧自地上了公交車。崔羽要趕過去已經來不及了，車已經開走。
言焉透過車的後窗看向站在路邊的崔羽，他的身影越來越小，就像一個人逆着時光快速回到幼年時一樣。
小時候的事，她記得特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