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有灰塵落入了她清澈如泉水的眼睛裡,沐搖光都捨不得眨眼。
因爲在茫茫塵土中,她看見了那個多少次讓她午夜夢迴的人。
時間彷彿被放慢了很多,只剩下了灰塵還在瀰漫。
那盞紅色的燈籠隨風搖晃着,碎了一地的燈火。
淚水瞬間瀰漫了眼眸,彷彿變成了一汪涌動的春水。
看着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沐搖光一時竟然不知如何言語。
這個時候,一臉塵土的顧春風也在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彷彿在看着一處驚豔的風景。
一年未見,時光彷彿都變了顏色。
昔日虞城的小火鍋店已然荒廢,白崖少了很多歡聲笑語,同伴張良成了仇人,墨十八不知所蹤,唐衣死了,魂魄與身體還關在這腰畔的古燈裡。
一切的快樂彷彿都回不去了,萬幸的是,還能在這裡遇見你。
顧春風長長鬆了一口氣,彷彿在沙漠迷路的路人,遇見了第一片綠洲。
他看了沐搖光很久,說了一句:“你瘦了。”
雖然依然是大胸長腿,但臉頰確實清瘦了不少,想來這大半年的囚禁生涯很苦吧。
“你也瘦了,而且比以前更髒了。”沐搖光捂着嘴巴,差點哭出聲來。
雖然還是擁有那黑夜中陽光般的笑容,但她覺得顧春風很累,就像扛着一座山,來到了這裡。
想來這大半年的逃亡路,一定更苦吧。
這是兩人的心思,但都沒有戳破。
“跟我走吧。”顧春風溫柔道。
沐搖光點了點頭,沒有任何遲疑,與顧春風並肩走出了院落。
跟我走吧,她幻想了很多次顧春風對她說出這四個字,幾乎每一次想象都夾雜着戀人私奔般的甜蜜。但這一次,如此真實的語句從對方口中說出時,她卻覺得這是友誼。
就算對方肩膀上有一座山,她也願意扛一半的友誼,無關愛情。
院落外已經擠滿了方技家的弟子,將整個山巔圍住。這是百草廬建廬以來,少有被敵人深入如此腹地的一次。
一人一劍匣,在兩大師叔的夾擊下且戰且走,破困龍陣,毀清光牆,對方確實強得可以。
這時忘憂與羅星布的傷勢已被趕來的方技家醫師簡單治療過了,恢復了小部分能力。
只不過羅星佈下顎骨折,現在說不出話來。他看着與顧春風並肩而立的沐搖光,眼裡滿是憤怒。
忘憂咳出了一口鮮血,看着沐搖光道:“你真的願意跟這小怪物走?”
“我願意!”沒有任何遲疑,彷彿結婚儀式上神父的問話,妻子哪裡需要什麼遲疑。
聽見這句話,顧春風一時覺得有些恍惚,覺得忘憂這模樣,當神父也不錯。
下一息鍾,這個“神父”全身就開始涌動着恐怖的殺氣。
他惡狠狠地看着沐搖光,道:“你的一切修爲與醫術都是方技家給的,要走可以,自廢修爲吧。以後不準再用我方技家醫術。”
沐搖光看着這個嚴厲的師叔,一時沉默無言。
背叛師門,這本就是最基本的代價。
這時,顧春風的聲音戲謔般的響起,“你呼吸着天地的空氣,吃着天地間長出的糧食,靠着天地元氣行醫。現在活了大半輩子了,除了放屁拉屎外,還還過什麼給這片天地?”
聽見這句話,忘憂臉氣得通紅,又噴出一口鮮血,然後氣憤道:“你!你......你簡直強詞奪理!”
顧春風聳了聳肩,道:“我什麼我?我奪什麼理?我奪你老母的理!宗門最多就是一個生計屬性,你見過酒店小二走的時候要退還工錢的嗎?你見過學打鐵的徒弟走了,要自廢雙手,今後不得打鐵嗎?妓女都可以贖身,你們這怎麼比青樓都不要臉。”
聽見這句話,小師妹謝靈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沐搖光扭頭白了顧春風一眼,然後扭着他腰上的肉,低聲道:“你纔是妓女!”
顧春風吃痛,飽含熱淚道:“情況緊急,比喻失誤,失誤!姑奶奶求放過。”
然後沐搖光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四周一下變得寂靜無聲,那些方技家弟子彷彿連呼吸都頓止了。
醫師聖地的方技家被比作青樓,不,連青樓都不如,這說法簡直太過驚世駭俗,以致於年輕弟子都呆了,有種三觀盡碎的感覺。
而面對這樣的比喻,忘憂半天想不出反駁的言語,眉毛氣得差點倒立了起來。
特別是看見自己門下的弟子沐搖光和這個小怪物如情侶般打情罵俏時,他簡直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
忘憂活了大半輩子,從未如此氣憤過,怒吼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然後他噴出一口血霧,就此昏厥了過去。
見到師叔倒地,其餘弟子亂做了一團。
顧春風見狀,心裡得意道:“昔日有諸葛亮氣死周瑜,現有我顧春風氣死老古董,實在爽哉。”
他看了看身側的沐搖光,道:“我這樣得罪你的師門,你會不會怪我?”
沐搖光搖了搖頭,道:“師門對我不好,我也不願意對它好。自認學醫以來,沒做過什麼虧心事,不呆在方技家也無妨。”
聽見這句話,顧春風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
果然他們這一羣人,都是一樣的。墨十八不守師門規矩,沐搖光如今毅然脫離方技家,唐衣也早就脫離了白水宮,而他更是無根的遊萍,視師門爲無物。
在他們這羣人眼中,師門這些東西本就只是一種象徵,而人的感情纔是最真摯的東西。
付出是相對的,你對我好,我自然會涌泉相報。既然你對我不好,老子就不陪你玩了。
他們幾個能聚在一起,顧春風不禁想到了一個說法:“同一類人總會相互吸引,然後聚到一起,因爲他們都散發着同樣的磁場。”
想着還有這麼幾個同類,顧春風突然覺得不那樣孤單了。
他看着羅星布,又看了看圍繞着他們的方技家弟子,宣佈道:“沐搖光從今天開始,退出方技家,加入我白崖劍宗。有任何疑問,自己去白崖問吳南生去!”
聽見吳南生三字,所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特別是沐搖光,她被關在草廬內,不知道吳南生救下顧春風的事,驚道:“什麼時候偶像成白崖劍宗的人了?”
顧春風聳肩笑了笑,道:“白崖劍宗本就是他搞出來的。”
而他的內心卻是另外一個聲音:“老子不過是甩鍋給那傢伙而已。”
正在白崖鎮上喝酒吳南生突然打了一連串噴嚏,喃喃道:“誰他孃的在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