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佔彪家的小院子許久沒有這麼熱鬧了。大家本意是在酒樓裡叫上一桌酒席,可是李修說愛吃許嬸做出來的家常菜。
許嬸和小妹忙碌着晚飯,不時的帶着畏懼偷瞄一眼李修,她怎麼都沒明白,這個她自小看到大的孩子,怎麼就搖身一變鎮國公府裡的四少爺。
賠着笑臉和大家閒聊的許佔彪也沒弄懂這個問題。他的軍伍生涯就是在北疆大營裡度過的,江州沈家的子弟也見過不少,可怎麼看李修和他們長的都不像。
大家公子流落風塵這樣的戲碼在鄉間俚語中不乏少見,但真真在他眼前演上一回,還是讓他難以置信。
沈家的公子身上國公府的光環過於耀眼了,往日公子哥做派的陳家二少,此時像只呆呆的木雞,只知道點頭稱是,再無往昔紈絝樣子。
他還沒意識到當他冒着大雨趕往縣衙大堂,挺身而出爲李修攔下罪過,雖然說沒有成功,但這份情誼對他,或者說對陳家意味着什麼。
此時他滿心不解的是爲什麼修哥兒對認祖歸宗不太感興趣。
沈家二公子還在不停的勸說,而李修卻不斷的回頭和毫無所覺的許石頭聊天,回答許石頭關於李修在縣衙經歷的好奇的發問。
對李修身份忽然改變毫無所懼的似乎除了憨厚的許石頭之外,還有小妹王芷柔。
能招呼沈家四公子給鯉魚刮鱗的人似乎只有這麼一個。
許佔彪可不敢讓李修動手,想要從王芷柔手中搶過活蹦亂跳的鯉魚,卻是晚了一步。
看着李修蹲在木盆前拿着鐵剪一下下的掛着魚鱗,忙拉過王芷柔走到一旁,低聲勸誡小妹要注意身份尊卑。
“國公府四公子怎麼了?難道就不是我哥哥了嗎?哥哥幫妹妹幹活有什麼不對嗎?”
王芷柔詫異奇怪的反問,讓許佔彪無力回答,只能在心中暗歎,“好命的丫頭。”
許嬸用盡了十二分的力氣,晚飯很是豐盛。但除了憨厚的許石頭、萬事由哥哥做主的王芷柔、總是雲淡風輕萬事不縈於懷的李修,其他人吃起來都是沒什麼滋味。不是因爲飯菜,而是應爲心情。
陳承的老孃是掐着時間來的,正正好好趕在衆人吃過晚飯,新泡的茶盞剛剛端在手。
陳母是來請鎮國公家兩位公子前去她家做客。說是做客,實則是怕兩位公子,特別是怕錦衣玉食慣了的二公子在小門小戶的許家住不習慣。這些是身爲鎮國公家婢女出身的陳母應該做,也必需做的。
沈二公子從善如流的接受了陳家的邀請,並且帶走了秦伯。
李修帶着許佔彪和許石頭父子倆,身後跟着非要看熱鬧的柳夫子,趁着暮色中最後一抹紅光,來到了馮縣尉家裡。
馮縣尉的院子不小,許佔彪家要大上很多很多。
馮家中門大開,馮縣尉的長子出門迎客,將李修領到馮家正堂。
許家父子打量一眼,正堂內只有馮縣尉一人,他們自覺的站在門外,關好木門。柳夫子想要跟在李修身後,卻被怒目圓瞪的許石頭攔下。
馮家正堂內只有馮縣尉獨自一人坐在桌案之後,桌案上孤零零的一杯酒水。李修到來時,馮縣尉正看着那杯水酒愣愣的發呆。
馮縣尉一手握拳,另一隻手虛放在桌面上,彎曲着手指,指甲刮擦着桌面,發出滲人的聲響:“本官就是枚棋子啊。”
“做棋子就要有做棋子的覺悟,不是嗎?”李修冷冷的道。
“所以,本官坐在這裡等四公子。”
李修微微點頭問道:“關縣丞是你和一路的嗎?”
“我很想說是,可惜啊……。”馮縣尉搖頭道:“他不過是利令智昏的可憐蟲,想要坐上縣令的位置,所以求本官幫他介紹江州長史認識。”
“你能幫關縣丞升任縣令?”
“不能。”馮縣尉回答的很是乾脆,“江州長史是當年那位貴人給我留下的退路。我知道公堂之上不是蔣學正的對手,所以騙關縣丞,讓他幫我。”
“你爲什麼不找江州長史幫忙?”
馮縣尉苦笑道:“當時想着找江州長史是小題大做了。現在看來多虧我沒去請他幫忙,不然我一定會暴斃在路上。那不是我的退路,而是我的鬼門關。和江州沈家作對,誰都可能做出殺人滅口的事。”
李修問道。“你爲什麼怕滅口?”
“我看不明白事情,卻不是傻子。”馮縣尉認真的看着李修,道:“堂堂鎮國公府四公子,不惜以身涉嫌和本官對簿公堂,自然是爲了讓本官無路可退,在萬念俱灰之下從本官口中得到你想要的消息。”
“你猜對了。”李修嘆息一聲,問道:“那我能得到嗎?”
馮縣尉眉宇間帶着悔意:“當年,本官只是綏縣一個捕頭,受縣尊之命負責你娘失蹤的案子。剛剛查出頭緒,江州府一位貴人暗中召見本官,許下提拔本官爲縣尉的好處,本官一時利令智昏,答應下來。停止了查證。”
“我娘還活着嗎?”
“不知道。”馮縣尉苦笑道:“當年爲了瞞住旁人,本官放火燒了簽押房,物證卷宗都沒了。而後本官官升縣尉,徹底在暗中壓下了案子。”
房間裡陷入寂靜,只有桌案上的油燈發出蠶豆大小的光焰,在呼吸間呢,忽明忽暗的搖曳不停。李修不知道爲何,忽然想起王叔靈頭的那盞長明燈,也是如此的搖曳。
“爲何會是這樣……!”馮縣尉帶着一份不甘的嘆息。
“是很想說是天網恢恢,可惜不是。這一切是我在算計你。”李修輕聲道:“還記得王家莊時,你的失態嗎?那是我就懷疑你和家母的失蹤有關,所以,從哪個時候我就開始爲你佈下圈套。
王德福這個人眼皮子淺,貪心過重,報復心又強。事情是由他以不許王叔葬入祖墳,威逼我放棄王叔家產開始。
開始我只是想放棄也就算了,讓王叔安安穩穩葬入祖墳爲主。誰知道蔣學正求柳夫子幫他升任縣令而找到我家,卻被王德福誤解是我的示威,所以請馮縣尉你來相助,也就是那天你走進王叔家裡時的失常,讓我猜測你和我孃的失蹤有關。
我考慮了很久,既不能讓你察覺,又要想辦法和你接觸。就只能從王德福身上下手。
所以我就激怒王德福,利用王家人的貪心,以讀書人的身份逼迫王德福當衆重責他的親侄子。惹得王家不安,兄弟反目,王德福族長的位置不保,就是爲了讓他像靠山求助。
馮縣尉你作爲一縣緝私抓捕的主管,若無緣故不會爲鄉村小事和讀書人作對。如果你不管王德福的事,那麼你就應該和我娘失蹤無關。
如果你因爲鄉鄰糾紛就和找到我,那就說明你不僅是因爲王德福,而是因爲你心裡有鬼。在和你在王家莊的反常相互印證,你心中這隻鬼必然和我,或者說是和我娘有關。
我孃的出身,我的來歷,只有我們最清楚。我賭你對事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你會怕,你會用你常用的粗暴的手段來對付我。而我就在縣城等你,等着你來抓我。
結果很顯然,我賭贏了,你來了。”
“引蛇出洞,以身作餌,連環套。我不冤。”馮縣尉聽的瞠目結舌,隨即苦笑道:“只是我不明白,你爲何不用沈家四少的身份問我,那不是簡單的多嗎?”
“我娘抱着我離開那座大院子時,我才兩歲。豪門中的恩恩怨怨你真的想聽嗎?”
“不想聽。”馮縣尉回答的很快。
其實李修到現在也弄不清,當年他娘爲何要抱着他離開大院子。他娘肯定有自己的理由,或者是不爲人理解的理由。
“我是李修。沈家四公子這個身
份要或不要,我還要考慮。”
“我勸你還是認真考慮。”馮縣尉說出他那位身居廟堂的貴人名字,還不忘提醒了一句那位貴人是江州沈家的門生。
只不過不是鎮國公,而是定國公的門生,沈家一門兩國公。
“這就是你給我的全部線索?”
“這個還不夠嗎?”馮縣尉面色悽苦,手指一圈圈繞着桌案上酒樽的邊沿,道:“就是他讓我做了七年的縣尉,也是他給我招惹來殺身之禍,給你這個名字,還不夠嗎?”
李修打量一眼酒樽低的白色粉末,嘆息一聲,起身就走。
“請放過我的家人。”馮縣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李修停住了腳步,幽幽道:“禍不及妻兒,我懂。”
“謝謝。”馮縣尉誠懇的道謝中帶着哽咽。
李修緩緩的搖搖頭,站定了腳步,等着馮縣尉最後的遺言。
“四公子,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小人求饒,四公子會放過小人嗎?”
李修猛的回頭,冷冷道:“沒有如果。即便我放過你。你口中的貴人以及江州的長史,他們會放過你嗎?”
馮縣尉聽言,先是傻傻的愣住了,其後放聲大笑,笑聲到最後轉變成了哭聲。
李修轉身推開了房門,心中卻悻悻的。
至始至終,馮縣尉心中都是慌亂的,從他忽而自稱“本官”,忽而自稱“我”,就將他心中的慌亂展露無意。面對死亡無法坦然,心中慌亂不堪,這李修能夠理解。可是最後時刻馮縣尉自稱小人的求饒,卻讓李修開始鄙視他了。
李修走出馮家,冰冷的臉色讓衆人詢問的話留在了腹中。
馮縣尉意猶未盡的話提醒了他,一門兩國公的江州沈家不是他想逃避就能逃得開的。
生母爲何離開沈家,他不知細情。
他只能肯定生母失蹤和手中的金鈕釦有關。
而定國公的門人阻止官方查探他生母的下落,是沈家的授意還是個人的行爲。
再想想今天的綏縣大堂的境遇,讀書人的身份在綏縣大堂上毫無用處。
拐帶民女這樣人命關天的案子,縣令就敢因爲官員內鬥而不分是非的壓下來。而販賣私鹽這樣不過百多兩銀子的案件,七品縣令卻是不敢押後再審。歸根結底是因爲拐帶民女是下邊斗升小民的糾紛,而販賣私鹽卻是事關皇家,因爲鹽鐵稅是直歸皇家內府。
皇家的百多兩銀子要比百姓的人命重要的多,最終說明的不過是地位和身份的區別。
綏縣官員可以懲治得百姓敢怒不敢言,而在沈家一個管家面前,綏縣衆多官員連怒都不敢。
歸根結底不過是“權利”二字。
今天他可以藉着沈家的權利從馮縣尉口中得到他想要的,改日他又該如何撬開沈家人的口呢?
不管是當做階梯還是借爲助力,江州府內的大院子畢竟存在在那裡。
於是,第二天李修和沈珣有了一番對話。
“想要我回那座大院子,我得對我可憐的老孃有個交代。”
“那就讓家裡的老人給你個交代。”沈珣毫不在意的說道。
“我有個妹妹。”
“你肯回去,你妹妹就是沈家的姑娘。這點我都能做主。”
“沈家姓沈。我姓李,我妹妹姓王。”
“姓什麼你和家裡老人商量去,你姓李不也一樣流着沈家的血?我只負責帶你回去。”
李修手執“鎮國之石,功勳蓋世”八個字的摺扇,站在許佔彪的院子裡,遠遠的眺望不在視野裡的王家莊。
王叔的兩間半瓦房是個小院子,許佔彪縣城的家裡是座大院子;許佔彪縣城的家是座小院子,沈家江州的大宅是座大院子。
查找生母的下落,就從那座大院子開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