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沈彥苦口婆心的勸告,還是冷森的威脅,在心如磐石的李修面前,終究是無功而返。李修又些奇怪,又感到欣慰。沈彥始終沒有端起長輩的架子,來強求李修改變他人生的規劃。
空蕩蕩的書桌上只有兩件物品,一是那首傳唱開來的《賣炭翁》,另一件是鎮國公寫給沈彥的親筆信。
兩樣物品,李修都沒有去觸碰,仿若不存在於眼前一樣。
算不得是爭吵,最多稱之爲爭論而已。李修和沈彥的第一次見面,沒有鬧得面紅耳赤勢不兩立。或者說是在李修刻意的維護下,這次見面終究還是順利的進行下去了。
兩人的話題也轉移道江州府近些年來的趣事上。沈彥似乎很關心鎮國公以及沈家的情況,幾乎是句句不離其中,李修順着他的話說了好多鎮國公府內的事情。
當說到沈安元和崔氏之間的事情時,沈彥長長的一聲嘆息,久久不語。當年爲沈安元娶得崔家女兒,沈彥在中間起了很大作用。
本來被他看好的一對夫婦,表面上和和美美,誰能猜想會有這般齷蹉呢。
“當年老夫看好安元的文官仕途,卻被你爺爺以家裡需要爲藉口,從我身邊搶走了。今天,老夫看好你,你心卻不在仕途。難道真的是老天亡我沈家文官一途嗎?還是老夫太貪心了?”
沈彥的唏噓,在李修看來很沒有意義。不是鎮國府在他手裡搶人,而是他在挖鎮國公府的牆角。沈家最貪心的就是他了,沈家文武雙全,就夠讓人記恨了。好在沈彥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接班人,否則,不僅是滿朝文武在嫉恨,就連皇帝陛下,恐怕也難以容得下沈家了。
李修不清楚沈彥是否明白這個道理,他沒有立場去提出這樣的警告,只能配合這沈彥一聲長嘆,道:“世事無常,誰能想得明白呢?”
“我料得你那位老師,在韋瑾蒼破釜沉舟之下,佔不了多大的便宜。”
李修沉聲道:“我信老師,就如同老師信我。”
“你再考慮一下老夫的建議吧。”
李修搖搖頭,裝作看看天色,道:“晚輩還是安心的去考明算科好了。天色不早了,晚輩先告辭,改天再來探望二爺爺。”
外邊日正中天,高懸南天的太陽撒下一道道溫暖的光芒。李修離開的藉口實在是蒼白荒謬。
“且慢。”沈彥叫住了李修,古怪的道:“你知不知道,每天有多少人想要走進我這座吏部尚書府?”
李修老老實實的點頭。吏部尚書,正是管着大唐百官官帽子的,完全能夠想象,每天都有很多趨炎附勢的人,期望能夠走進這座大院子。
“老夫推脫了公事,攆走門外排隊等着拜見的人,特意爲你空出了一天的時間,你卻就想這麼走了?”
李修深施一禮,道:“韋家之事在前,晚輩路遇殺手在後,落腳之地老的老小的小,除了老婦,就是弱女,晚輩實在放心不下。”
“你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真若是有歹人,你回去又有什麼用呢?不過是平添一條冤魂罷
了。”
李修沉默片刻,猛的擡起頭來,沉聲道:“何爲家人?生死與共禍福共擔纔是家人。”
“那老夫算你的家人嗎?”沈彥微笑着,小眼睛眯成一條縫,透漏着若有若無的詭異。
李修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沈彥是他親爺爺的弟弟,按照家族來說,理所當然是李修的親人。可是,不知道是不是鄭敬德的緣故,李修面對沈彥,總感覺兩人之間有一層似有似乎的無形隔膜。
沉默了許久,李修點點頭,有些違心的道:“二爺爺當然是李修的親人。”
“哈哈!”沈彥似乎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一般,仰天大笑。許久許久,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李修感覺很莫名其妙,他的一句話有這麼好笑嗎?
“老夫很欣慰啊。”沈彥終於笑夠了,擦着笑出來的淚水,道:“雖然你這句話有些違心,雖然你將我當做親人有些荒誕,但老夫能從你口中聽到這句話,卻是讓老夫很感榮幸。”
李修詫異,剛想問沈彥沒頭沒腦的話是從何說起。沈彥大笑着岔開話題:“這個親人不能白當。就衝着你這句話,老夫幫你一個大忙,將你口中親人,接到老夫府裡暫住些時日可好?”
“這……。”
李修緩緩的低頭。他能拒絕沈彥爲他安排的金光大道,絕無法拒絕沈彥此刻的提議。
韋家的獨苗沒了,李修無法猜測韋家會瘋狂到什麼程度。或許韋瑾蒼在保持着理智謀劃,可是韋瑾蒼的兒子,韋達慨的親爹卻未必能保存理智。所謂的殺手已經見到一批了,李修不想第二批殺手出現在小妹和許嬸面前。
這個提議要比那個金光大道對李修更有誘惑力。居家民宅對於韋家來說,逞兇殺人算不得什麼。但是堂堂參知政事的吏部尚書府……,李修相信,韋家即便瘋狂,也不敢將殺手派到吏部尚書府中。
沈彥的府邸可不是柳夫子那般寒酸,屋子連着屋子,院子套着院子,家丁護衛衆多,估量着百十個人填進來,連個浪花都翻不起來。
最少來說,安全上是足夠有保障的。
僅僅是片刻間,李修就擡起了頭
,道:“多謝二爺爺。”
“哎……。”沈彥笑着嘆息,“從你邁進老夫家門檻,這是第一次叫我二爺爺。是不是老夫不請你們老府中,你這個二爺爺就不會叫出口呢?”
李修經沈彥這麼一提,才發現,還真是這樣。整個和沈彥的會面,這是他第一次稱呼“二爺爺”。頓時,李修臉色一紅,他不是不認這個親戚
,只是因爲心裡的隔閡。潛藏在心中的敵意,讓他有意無意的忽略了這些。
沈彥是在調笑,李修也知道。但是依舊難免有些因利低頭的嫌疑。
“還請二爺爺,儘快將侄孫家人接進府中。”
沈彥搖搖頭,道:“早在你和崇德陛下閒談時,老夫就派人去請你那兩位‘家人’了,估計此刻他們或者在收拾東西,或者已經在路上了,你不用擔心的。”
李修聞言
一怔,發呆的樣子跟方纔他堅決拒絕沈彥的樣子成了鮮明的對比。
沈彥見狀哈哈大笑,道:“你當老夫是不近人情的腐儒嗎,自家子弟被人威脅,差點喪命,老夫豈能坐視不理?”
“多謝二爺爺。”李修笑着施禮,而後順着沈彥的話頭說道:“既然您已經出手相助了,不妨多……。”
李修話說一半,就被沈彥打斷了,“別和老夫玩這個小心眼。接你來府裡,是因爲你來自江州府,叫我一聲二爺爺。其餘的……,想讓老夫出手幫你也容易,只要……。”
“還是算了。”李修忙不迭打斷沈彥的話,他對柳夫子很有信心,在柳夫子沒有開口前,絕對不肯落入沈彥的陷阱中。他怎麼看,都絕對沈彥在他面前擺下的是陷阱。即便這個陷阱裡有金光大道、有富貴通途,可李修還是保持着懷疑的態度。
“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強求。”沈彥想了想,道:“明算就明算好了。這些日子你就在老夫府中安心讀書,春闈開始之前,不要離家。老夫替你去柳酸儒哪裡打個招呼,讓他這些日子不要來煩你。”
“萬一恩師哪裡有事?”李修遲疑道。
沈彥斜了李修一眼,道:“柳酸儒那裡即便有事,也不是你這個毛頭小子能夠插足的。別以爲老夫不知道你和安寧公主那點男女之事。公主求動陛下將韋家小崽子之死拖下去,就是在爲你爭取時間。
不管你是明算也好,進士科也罷,只要你金榜題名,身上就多了一層護身符。新科高中的士子,正是風頭正旺的時候,在有着柳酸儒的幫忙,沈家的家世,就是陛下想動你,也要多考慮考慮。”
沈彥不主動提起,李修根本想不到,這拖延兩字背後,還有着這樣的說法。認真想一想,卻不得不承認,沈彥的話很有道理。
“多謝二爺爺提點,受教了。”李修一揖到底,滿心拜服。
沈彥笑着點頭,還有些不死心的道:“不過,話說回來,進士科題名要比明算尊貴得多。”
李修苦笑着告饒,道:“二爺爺……。”
“好了,好了。不說了”沈彥擺手,想了想,又道:“你這幅秉性倒是極好的。作爲長輩,作爲沈家人,老夫很希望看你保持這樣的秉性直到終老。但是,最爲大唐臣子來說,老夫還是希望你能改一改這個秉性,多在取捨之道上領悟些吧。”
“莫名其妙!”這是李修下意識的想法,沈彥變相的自稱臣子,讓李修感覺十分可笑,這種自稱,應當和皇帝說纔對,而不應該用這種語氣和他這個沈家晚輩交談。
一句話出口,沈彥似乎用盡了精力,一雙小眼恍惚得好像在回憶些什麼。
李修感到奇怪,低頭琢磨着沈彥的失常。
許久,沈彥似乎緩過神來了,無力的擺擺手,道:“算一算,你的家人也該到了,你去門口接接他們吧。老夫又些累了,就不陪你了。”
李修施禮後,退着身子向外走,心裡卻感覺沈彥的這句話,怎麼聽怎麼彆扭,一時間還找不出那裡有毛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