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地被人從木箱子裡提出來,我茫然地用手遮住眼睛。好一會兒才適應沙漠中的強光。
沙漠!
我大驚,掃射着站在我旁邊的幾個陌生人——誰綁架了我?
許久之後,我努力放輕呼吸,慢慢收攏注意力,想能找出點什麼訊息來。
腳下是平展展的沙子,身後是一片稀稀拉拉的樹林,前方是如海的沙丘,一望無際。
那幾個人高馬大的武士,皆是右衽袍子黃綢腰帶配刀。若我猜得沒錯,他們穿的應該是蒙古袍,他們是西厥人。
我輕擡了擡手,卻引來一個殺氣騰騰的冷目。是那個爲首的武士,他右眼上那塊猙獰的刀疤將我嚇了一跳。我忙止了動作,低着頭掩飾自己的恐慌。我本想試探他們一下,沒想到他們還真是訓練有素,一點點蛛絲馬跡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用胳膊抵到腰間的袋子上——長生給的匕首還在。幸好剛纔沒有摸出來。
“小姐!”
一個熟悉的尖叫聲自我身後響起。我回頭,看見刑思思正跌坐在地上,而她的那個丫鬟從後面的箱子裡飛奔過去,將她攙扶起來。
我思緒一轉,記起在圓館的那一幕。那些黑衣蒙面人開始時要綁架刑思思的,我本來要去救她,卻被人從頸後敲暈。然後就被大木箱子運到了這裡。
見刑思思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而她的小丫鬟又咋咋呼呼的,我輕吸了口氣走過去,在刑思思的另一邊將她扶穩。
刑思思看見我,一驚,皺了皺眉頭也沒有說話,卻是將腦袋靠向了她的丫鬟那邊。
我亦沒有說話,仍是扶着她。如今這樣情景,前方不知吉凶,我也只能和她們緊抱一團了。
不多時,那些武士弄來一輛大輪子馬車,將馬車牽至我們跟前,然後示意我們上馬車。
“你們是誰?這是要帶我們去哪裡?”刑思思的丫鬟尖叫起來。
然而那些個武士卻沒有一個搭理她。見此情形,我爬上馬車,然後伸手將刑思思拉了進來。那個小丫鬟還在叫嚷,方纔瞪我的那個刀疤武士“啪嗒”一聲,狠甩了一下馬鞭。他旁邊的那匹馬捱了鞭子慘嘶一聲。那個小丫鬟嚇得沒了聲音。
“快上來!”我朝她叫了一聲。驚得她哆哆嗦嗦往馬車上抓。許是驚嚇過度,她幾下子都抓空了。我正待伸手去拉她,不料那個刀疤男卻走到她身後,將她攔腰抱起然後甩到了馬車上。
我驚得嘴巴都合不攏。
那個刀疤男無事人一般地走開去,然後一揮手,其他武士都齊刷刷爬上了馬。只聽見一聲鞭響,然後就是馬蹄隆隆。
馬車轉動開來,那個小丫鬟此時方回過神來,抱着刑思思哇哇大哭。
除卻照顧刑思思,我就一路思考着會有誰來救我。兄長在北齊,知道我出事定會急得發狂;長生原說要與我分離,卻不知他如今可知道我被人綁架的事;東宇公主在北齊被擄,昭帝無論如何都會插手,何況還有外祖父在;還有那個葉少皇,雖說我並未承認他,但我與他確有婚姻之約,他應該不會坐視不理吧;東宇那邊,也不知道皇帝哥哥可知道此事了……
一路馬不停蹄行了五個日出日落。我留心觀察,發現這些人處處對我們透着尊敬。乾糧與水及時補給,每日三次歇息,然後他們會在一處架一個簡單的氈帳,讓我們解手之用。
但除此之外,仍我如何琢磨,都看不出其他破綻。許是我第一次同這樣的人接觸,竟然是對他們怕得不行。想留下記號,卻礙於茫茫沙漠,留了恐也無用。
一路驚慌,終於在第六個日落前趕到了一處綠州,看到三兩成羣的帳篷。
剛一下馬車,有兩個蒙古侍女上來架起刑思思就要走。我和那個小丫鬟擡腳正要跟上,卻被兩個武士攔住。
“公主請到此處休息!”我還未開口,就聽見一個滄桑的聲音。
我回身,看到那個刀疤男正站在一處帳篷前,擡手掀起簾子等我進去。
“我想知道刑小姐去了何處。”我問道。
“刑小姐體弱,自然是去看大夫。”今日那個刀疤男倒不似路上那般陰冷,卻仍然話語鏗鏘,容不得別人多說。
見此情形,我一默,料想他千辛萬苦將我們擄來,如今還未派上用場,必不會傷害刑思思。這麼一想,我也就順從地進了帳篷內。
刑思思的小丫鬟也戰戰兢兢跟了進來,恐是怕那個刀疤男,小丫頭一直哆嗦着。
十分普通的一個帳篷,裡面僅擺了一張一人睡的小榻,上面鋪了一張羊氈子,散發着另人作嘔的羊羶味。
將那個丫鬟推到小榻上坐下,然後走到簾子處,正要掀簾子出去,卻不料外面有人正掀了簾子要進來。
有人送進來食物和水,還有兩條腥味十足的毯子,然後又出去了。
我跟着那些送東西的奴僕要出去,卻不料走在簾子處被擋了回來。只得作罷。
然後一呆,就又呆了三天。
三天裡,我做了許多突破我底線的事——裝病,砸東西,大吼大叫,半夜起來唱歌,找傢伙在帳篷一腳掘土……
三天後的一箇中午,我吃飽了飯正在想着怎麼將帳篷中央的那根柱子弄倒時,刑思思的小丫鬟就被帶走了。
我慌了手腳——這三日裡,我每天照顧安慰那個小丫鬟,藉此安慰自己。可是如今她也被帶走了,我好像被隔離了一般……
我絞盡腦汁——是誰在背後?他到底有什麼目的?我還要被關多久?……
正在我快要崩潰時,帳篷的簾子被人掀開,我猛然間擡頭,看到西厥斐一身花色錦衣,肩戴那朵黑錦花出現在我眼前。
我驚喜!
“啊呀呀,小福兒,半載不見,你怎麼胎毛都掉了!”說着,西厥斐就往帳篷中央的柱子上依去。
我本要開口制止他,但是一想明白他的話,就火冒三丈。什麼叫做胎毛掉了?我這幾天劉海長了,我將它們卡到一邊去了!
哼!我一個生氣就閉了口。不想才閉上眼睛,就聽見“喀嚓”一聲,那根柱子倒了,而後我還未回過神來,頭頂的氈布就鋪天蓋地地塌下來。
啊呀呀,我怎麼忘了我也在帳篷裡面!
心落到實處後,方覺得倒黴——每次見西厥斐我都要倒黴。
“說,你將我和刑思思綁來做什麼?”
站在另一個帳篷裡,我雙手叉腰,氣勢洶洶地問住西厥斐。
“不過是請你們來坐坐罷了,福兒做什麼這麼兇!”西厥斐一邊齜牙咧嘴地揉着肩膀,一邊回我。
請我們來坐坐?
哼!鬼才信咧!
在東宇時,他說會去北齊參加百花會,但是後來卻音信全無。我原本以爲他是被事情牽絆住了,沒想到他還另有圖謀!
若說他喜歡刑思思將她綁了來,按他的性格倒也說得過去。可是他綁我做什麼?還將事情鬧得這麼大,他就不怕給西厥帶來麻煩!
雖知另有隱情,但看他這個賴皮樣子估計也問不出來什麼。幸好我一點也不怕他,只要不是政治陰謀,我就有辦法治他。
“準備馬車,將我和刑思思送回北齊去!”想明白這一切,我索性就先解決問題,再慢慢跟他糾纏原因。
“不行!”西厥斐一驚,見我怒視着他,又笑嘻嘻地回道,“我要將刑思思留在西厥。”
“那你擄我過來做什麼?”
“擄你來攪亂他們的視線,嘿嘿。”西厥斐往一旁的木牀上一歪。
“你!你這樣是犯衆怒你知道不知道,會打仗的!”我氣結。
西厥斐大笑,“哪天不打仗?百花會我未去,就是去打仗去了!”
我也知道如今時局動亂,邊關小摩擦天天都有。可是如今他在北齊擄了東宇公主,豈是那些小摩小擦可比的?
可是見西厥斐那樣子——與他說不通,我只氣得在帳篷裡來回走動。如今我不擔心我與刑思思的安危,卻更加火急火燎。若東宇知道我被擄,定會找北齊,北齊爲給東宇一個交代,定會追查,最後東宇﹑北齊還有南羑一齊,只怕大亂不遠了……
“好嘍,好嘍,福兒你繞來繞去繞得我頭疼!”西厥斐坐起來,“果然他說得對,叫我別露了破綻,說我若見了你定會有麻煩——”
“他?哪個他?”我驚覺,走進西厥斐急急問道。
“福兒不知麼?還是你牽的線咧!”西厥斐笑了笑,又道。
“我該知道麼?”我心裡一默,我牽的線?我怎麼一點眉目也沒有!
“好了,我答應過他不能說的。”西厥斐繞過我,“你這幾天只知道倒騰,我若不來見你還不知你要倒騰多久。幾日不洗澡,我看着都難受。他可告訴我,若你少了一兩肉,我可就拿不到想要的東西了。你只當來我這裡小住,在我這裡你很安全,等他一點頭,我就將你毫髮無傷地送回去就行了。”
等他點頭?小住?住多久?
“一會我讓他們將你的帳篷弄得舒服一點,然後再叫一個有趣兒的小廝來陪你說話,平時悶了就罵罵我好了。”西厥斐說完,竟然就要擡腳走人。
“西厥斐!”見他要走,我急了,“你這樣對我,我要和你絕交!”
“哎呀呀,小福兒,你莫逼我了,其實我只想留下刑思思來着,留你也只是想換個東西,你千萬別和我絕交啊!”
“你要與誰換什麼東西?你拿你們西厥的安危做買賣,你怎麼這麼糊塗!”我料想,定是哪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唬了西厥斐這個傻瓜,到時候天下大亂,他漁翁得利。
“我們西厥人向來不怕這些,若要打仗儘管來就是了!”西厥斐無所謂地回道。
我倒吸一口涼氣——早就知道這個西厥斐是個直性子,做事只看一點的,如今我果然更加確定了這一點。
“斐斐,”我眨巴眨巴眼睛,哭着聲道,“你不告訴我是誰也行,你放了我好不好?”
“放了你我就拿不到那東西了!”
“你都說了那人要你好好照顧我,他對我肯定不錯,不如你放了我,我去幫你要來,你看行不行?”
“不行啊,他說我如果告訴你就別想見到那東西了!”西厥斐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眉毛揪成一團。
……
與西厥斐糾纏半日,饒是我口乾舌燥,竟無半點收穫。沒有辦法,日落後我只得搬進一間寬敞些的帳篷。此時我纔想起來,已經十多天沒有洗澡了呢!
原來在那個小帳篷也有能洗的,但是我一直不知道是誰擄了我,有什麼目的,只得強忍着。如今知道是西厥斐,我總算能保證自己安全了。所以只放心住下來,再想別的辦法。
暗自琢磨着西厥斐說的那個人是誰——我認識的人不多。要西厥斐綁我的,肯定有政治目的。皇帝哥哥不會用我做套;兄長更不會;明成太子沒有野心;葉少皇麼,南羑沒有軍隊,我看着他也不像有野心的;除去這些人,就只剩下昭帝與長生了。
我伸手摸了摸腰間的匕首,心裡一陣發涼。
不,長生不會這麼做的,他知道我不會讓他這麼做,況且,他目前自顧不暇,就是到時戰亂四起,他也沒有實力收拾殘局。況且他告訴我要與我分離一段時間,若指的是這事,豈不是自己露了破綻麼?
可是,若真的是他——我心裡一刺——若真的是他,那麼我和他也算到了盡頭了……
心痛如絞。我覆在牀上,瞬間又一想,不是還有個昭帝麼?
一定是昭帝。早在十多年前,昭帝不就想一統天下的麼?後來被長生半路插進去才罷手。昭帝利用兄長跟長生,將計就計讓我入北齊,百花會上主動讓我修剪丹朱華,卻並不當場宣佈我是皇娘。他定是要先找個藉口,等到各國戰起,他再借口我是皇娘讓明成太子娶我,然後一統天下。
是的,就是這樣的!
一方思索下來,我冷汗連連。這麼大的事情,我得通知皇帝哥哥呀。
一夜睡得迷迷糊糊。早晨起來,吃過飯,一個漢人小廝求見。
西厥斐真是叫我哭笑不得——還真找了一個小廝來給我解悶來了!
本無心應付,但一想,我或許可以通過這個小廝給皇帝哥哥傳個信,也不無可能。這麼一想,我就放開心思,和這個小廝周旋起來。
“小人給公主磕頭!”那個小廝倒也長得清秀。
“恩。你是漢人?怎麼到了西厥來了?”
“回公主,”那小廝一見我問,就一臉諂媚,“我本是東宇荊州人士,祖上也是有錢人家。”
“哦?”
“公主不知。早些年,小人無知,衝撞了刑小姐,不料路上遇到那凶神惡煞地九方驃騎——”
“可是那九方訣?”我插問道。
“公主猜得不錯。正是九方驃騎。”那小廝見我沒問了,又接着道娓娓敘來。
原來,早在三年前,九方訣回京的途中,遇見正遭小流氓調戲的刑思思,然後英雄救美,將刑思思救下。這個小流氓,也就是現在的這個小廝,一看得罪了大人物,擔驚受怕才別走他鄉,來到西厥。
到了西厥後,被西厥斐買來做了解悶的小廝。然後見西厥斐獵豔,他就將刑思思推薦給了西厥斐。如此纔有西厥斐獨行千里尋美人的後話。
我心裡一默,當初刑思思在東宇對九方訣示好,我還不解,如此說來,可不就是“救命之恩,以心相許”麼!
那小廝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滔滔不絕口沫濺飛,最後就直接弄成了西厥斐的歌頌大會。
我一皺眉頭——難怪西厥斐糊塗,被人整天這麼忽悠,不糊塗就怪了!
我心裡暗道,指望這麼個逢迎拍馬的小人去給我送信是斷然行不通的。
倒是方纔聽他提到九方訣——
“那九方驃騎可是鎮守在臥龍關?”臥龍關離西厥很近,若是我能聯繫上他就好了!
“回公主,正是呢!那九方訣身長九丈黑臉圓目,長得可嚇人了!西厥人都稱他爲‘蒼狼’,上回我家六王爺就吃了他的虧……”
蒼狼麼?
我心裡一笑,我只記得九方老鷹的那隻藏獒叫“玉郎”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