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天都,蟬鳴四處可聞。
嬤嬤方纔在外祖母墳前哭暈過去,兄長先行將她送回。我與月離將帶來的紙錢燒完,也就在家丁的護送下回文定侯府。
“吱嘎”一聲,馬車停了,我挑了窗簾一看,原來是入城行檢。那城門守衛一見了家丁遞上的腰牌就放行了。馬車一動,入眼的就是琳琅街市。我放下車簾,靠在一邊的軟枕上,閉眼沉默。
與兄長一行人一起快馬加鞭回來,得到的卻是昭帝昏迷不醒的噩耗。陳德說,在我們回來的前一夜,文皇后魂魄夜遊未央宮,昭帝驚嚇過度暈死過去,之後就一直昏迷。天都亂成一片。幸好我們及時趕回,明成太子主持天都事務,這才勉強穩定了人心。
文皇后……文皇后都已經死了十多年了,怎麼會到現在還鬧鬼呢?
想不通。
我原以爲我一回來,長生就會來找我。可是,我都回來幾日了,他卻未登門。兄長一直都在幫明成太子打理事務,我命了小廝去請長生,卻都被回絕說長生不再府上。小廝打聽到,長生的阿母早我們一日到了天都,第二日遞了呈子求見昭帝,卻不料昭帝昏迷了。所以他阿母一直住在辰王府,等着宣召。只是,長生若不在辰王府,他會去哪裡?不管他在何處,爲何都不來見我?
頭疼——我轉了個身,靠向另一邊,不料馬車一晃,我歪偏了。腦袋一個空磕,我睜開眼睛,發現馬車停了。
“趕車老哥兒,能否讓個道兒,讓我家公主先過?”
我正要叫月離去問問是怎麼回事,卻聽見趕車大叔粗獷的聲音傳來。
月離低捻了車簾子,我片頭一看——原來行到一個小巷子內,與另一輛馬車迎頭相對了。
我起身掀了兩邊的窗簾子一看,都只餘一人一馬的空隙,兩輛馬車並排,卻是十分困難。我又夠着腦勺兒地往車後一看,我們如今已經行了巷子的一大半,若退回去,確實讓的道兒要多。
“爲何不是你們給我們讓道?”
還在猶豫要不要讓趕車大叔退回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時,那邊的車伕卻操着一口糟糕的雅言嚷道。
“哈哈!”趕車大叔爽亮一笑,“我們是文定侯府的馬車,拉的是東宇公主,哪有給尋常人家讓道的道理!”
“哼!”那邊的車伕一嗤,陰陽怪氣的接道,“我們可是辰王府的馬車!拉的是盤郡老夫人!”
辰王府!盤郡老夫人!長生阿母!
我一個激靈,按住正要掀簾子的月離,心內波動起來。再一次透過車簾子細看了看——兩匹馬的四輪馬車,此刻正巋然不動地停在小巷子入口處。僅一個大鬍子車伕,卻也是一副萬夫莫開的架勢。
好你個盤郡老夫人!居然是來找茬的!
我雙手一握,火氣便竄了上來。自從長生跟我提過他阿母,我就對這個老太婆沒甚好印象,後來我遭劫,我本無處找罪魁禍首,她就出現了。她一出現,昭帝又昏迷不醒,說不定這一切,都是她在搗鬼!
哼!我不去找你,你倒來找我了!
我雙眼一眨,拍了拍月離,示意她下車。
“大叔,”我掀了車簾跳下馬車,衝着大吃一驚的趕車大叔叫道,“解下一匹馬來!”
大叔微愣,在月離的提醒下方急急動作開來。我晃晃胳膊搖搖腿,斜眼瞥見那邊的車簾子也被輕挑開來。
我心裡一樂,對月離笑道,“月離,今日叫你見識一下我的馬術如何?”
與九方老鷹呆在一起,成日裡趕路無趣得很,央着他教我學騎馬。這可不,如今我應該是會騎了吧。
我心裡一打鼓,暗道,定要穩穩當當上去纔好,不然可要叫月離笑話了。
•TTκan •c○ “好咧!”月離先是一愣,看到我正朝她擠眉弄眼便牽了解下來的馬,爽爽利利將繮繩遞過來。
接過繮繩,我衝趕車大叔嚷道,“大叔,你去前面茶鋪喝口茶,待有了路再將馬車趕回去。”說完就又衝月離一眨眼,見月離丟給大叔一塊銀子方滿意地點頭。
一切完畢,我擡了擡手,拉着馬兒,帶着月離和四名家丁,從餘下的空隙裡大搖大擺走出了巷子。
哼,想要我給你讓道,門兒都沒有!想要我先開口同你說話,天方夜譚!總之,你要找茬兒,我今日還不高興接招!
站在熙熙攘攘的大道上,回頭看了一眼那輛堵在小巷口的馬車,我直覺得今日的太陽是如此的明豔動人。
拍了拍身邊乖巧的馬兒,我捻了裙裾就要擡腳上馬。可是裙襬太窄,腳擡得不高,一腳踩下去竟然踩虛了。
“公主!”月離於幾個家丁都大呼着擁過來。
“啊,無妨無妨,我試試這馬鐙結不結實,嘿嘿。”對上一臉驚恐的月離,我吐了吐舌頭。
“慶澤公主果然好本領!”
正在我準備再提了腳上馬時,背後卻傳來一聲悠悠的譏諷聲。
咦,這就按奈不住了麼?
我心裡一笑,慢慢轉了身,再慢慢放下裙襬,然後斜側着身子站直,再斜着眼睛朝那邊望去。
這個盤郡老太婆倒也算高挑,一身暗紅色胡服穿得忒是硬朗。只是卻梳了個漢式福髻,手裡還握着一根龍頭拐,顯得極爲不協調。我心內嘖聲一片,又耐着性子往她臉上細看去,乍一觸及她的眼神,卻見她一震,倒是嚇了我一大跳。難免重新振作一番,重又氣勢洶洶地望過去——透着一股子強硬的方型臉,保養得倒也還好,雖然看着只有三十多歲,卻總叫人覺出許多滄桑感來,眼睛雖極小,但一張一闔間卻似能射出飛刀一般銳利。
“倒真是青出於藍!”那邊微微一訝後竟還是淡淡出口,語氣聽不是感嘆還是諷刺。
“老夫人謬讚。只是這青出於藍……”我一抿嘴,頓了頓接着問道,“我兄長亦誇我比我母妃還要好看,難道老夫人也認識我母妃不成?”
見我嘻嘻哈哈,那邊卻也不腦,笑道,“確是舊識。公主若想知道,改日可往辰王府尋老身。”說完也不看我,只輕提了手中的龍頭拐重又放下,然後就往身後的馬車走去。
雖然聽長生說過她是文皇后的丫鬟,料想她必定認識我母妃,只是如今聽她主動承認,倒叫我琢磨不透她的用意了。
“擇日不如撞日,不若就是今天吧。”咬了咬嘴脣我衝着那老太婆的背影高聲道。
不管她打的什麼算盤,如今她說要告訴我往事,我雖對往事不感興趣,但是這個老太婆確是疑團重重。我如今就順階下,興許還能得到些未知的信息。反正辰王府我早晚也是要走一趟的。那個長生也不知道在搞什麼鬼,小廝來尋也不見。哼,還真以爲你不願見就可以不見的嗎?
那老太婆一訝,頓了頓方轉身看着我,輕笑了笑,顯得有些不自然,道,“只這性情卻不像了。”
不像誰?不像我母妃?
我心內一笑,卻並不想接她的話,轉身將裙襬摞上腰間,在月離的驚呼聲中擡腳踏上馬鐙,一個起跳竟然順順利利地爬到馬背上。
我又驚又喜,衝着尚在地上驚愕得大叫的月離哈哈一笑,道,“月離,你同趕車大叔一起回侯府,就說我隨盤郡老夫人去辰王府了。”
月離回去可以去給我報信,萬一這個老太婆使什麼壞點子,到時兄長他們也好去要人。
“可是——”
“讓這四個家丁跟着我就好了!”說完,我就衝那邊的老太婆看去,“老夫人,請吧!”
一路馬蹄嗒嗒,顛得我暈暈乎乎的。時令早已入夏,灼熱的陽光照得我渾身火燙,似乎有萬丈熱浪將我緊緊包裹,還未走出幾步,貼身的褻衣就已汗溼。
擡手遮住強光,心內喋喋——該死該死,都是我逞一時之能,如今這烈日炎炎,可不就是活受罪麼,說不定回去後還要黑一圈咧!一想到黑,又憶起九方老鷹那隻大鳥,若說黑人我倒也見過,不過能黑得如他那般好看的可就少了。嘻嘻,也不知道他如今行到何處,是否也是在這一片驕陽之下打馬趕路?若他知道我如今能自己上馬了,肯定會高興得裂開嘴,而後“吧嗒吧嗒”撲閃幾下大眼睛,勝過千言……
正美得冒泡兒,不料耳邊車轅聲一個迴響,我的馬兒也隨着牽馬的家丁停了下來,我一擡頭,呀,辰王府到了!
擡了擡腰肢,往下一看,啊呀呀,馬兒太高,我,我下不去了!
這要怎麼辦纔好哇!
熱鍋上的螞蟻急,我這烈日下的天福比那螞蟻還要急三分。可恨的是那個老太婆還慢慢悠悠地在趕上去的僕人的攙扶下,端着架子下了馬車。
斜瞥到那個老太婆已站到我馬旁,擡頭看着我。我,我,我緊抓了馬鬃,偏昂着頭,穩如泰山。
哎呀呀,果然辰王府門前的太陽也是這樣強啊!
“孩兒恭迎阿母!”
一個沉中帶急的聲音打斷我的糾結,我側頭一看,長生正匆匆地從府內趕出來,站到他阿母身邊,乍一對上我的眼睛,長生一震,臉色即白了白。
我心裡一沉,原來他在府裡的啊!
“王兒今日倒是勤快!”不知爲甚,這個老太婆對長生說話盡也是拿腔拿調,聽着格外刺耳。
“阿母嚴重。郡中管事求見阿母,此時正在正廳等侯。”長生並不看我,而是畢恭畢敬地回道。
“王兒處理也是一樣。老身今日帶了客人,萬不可怠慢。”那老太婆說着就看向我。
長生看了看那老太婆,而後瞪向馬上的我,言辭厲色道,“慶澤公主今日來得不巧,本王府上有事,請回吧。”
我一個冷顫,重又看向他——蒼白的臉,狠絕的眼神——這還是那個對我溫言婉語的長生麼?
“混帳!”那老太婆重重砸了一下手中的龍頭拐,似嗤非嗤,“些許小事也要勞累老身!公主——”
“阿母仁慈!”長生急道。
“仁慈?哈哈!”那老太婆掃了我一眼後,冷笑道,“倒真是不同,如今你也學會仁慈了!”
聞言,長生一頓,慢慢擡起頭,靜靜望向我。那一雙長眼,或遠或近,忽深忽淺,彷彿火山爆發,又像是寒潭結冰,一時間竟讓我無從化解,竟從心底着慌起來。
到底怎麼了?
“噗通”一聲響,長生狠狠收回望向我的眸光,而後竟直直半跪在地。剎那後他仰起一張慘白的臉,冷目看向一邊,沉聲道,“一切都聽阿母的便是。”
我一個激靈顯些栽倒在地上。這,這是這麼回事?
望着跪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長生,那老太婆也半天沉默。站在一旁的宇文華斌見狀,也愣愣地雙膝跪在地上,低頭無語。
我擡頭看着一臉平靜的老太婆,直覺得此人比我想象得還要可怕三分。看來今日是我魯莽了,長生這幾日避了不見我,肯定也是有原因的。心裡一陣翻騰卻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今,今日不便,我改日再來吧。”實在無法,我只得輕了聲音對着那老太婆道。
聞言,那老太婆似醒轉過來,看了看我後又看了看長生,笑着道,“我兒替我好好招呼公主。”說完又同我輕巧地打了個招呼,然後帶着她的車伕進府去了。
愣愣地目送那個老太婆走遠,我又望向長生方纔的方向,卻發現已經空無一人。
“下馬!”
一個惡狠狠的斥責聲打斷了我四處尋找的目光,我一嚇,慢慢尋聲望向聲音的方向,發現長生正站在我馬後,皺着眉頭看着我。
“哦,哦。”我諾諾應聲,急忙抓住馬鬃而後左右望了望,不知道要從哪一邊下馬。
“呀!”
我還在思考從哪一邊下馬時,長生一個翻身就坐到我身後,將我攔腰抱緊,一拽繮繩後就駕馬跑開。
烈日炎炎下,我貼着怒火沖天的長生,迎着暈熱的風,心裡一片茫然。
“籲——”
不知跑了多久,長生大喝一聲,旋即又斜抱了我一起翻身下馬。
一個踉蹌間,我往前一倒,直直撲到長生懷裡。長生一震,而後有力的雙臂將我緊緊圍住。
我渾身一軟,滿心滿腦都是我和長生的心跳聲——“噗通﹑噗通” “噗通﹑噗通”
久久,我偏頭,看到柳條下粼粼波光,——居然已經到了潼水邊。
“長生。”我輕喚。
聞言,長生似遭雷擊一般將我狠狠拋開,退出幾步後,雙手握拳看向一邊,道,“從今而後你不要來找我!”
從今而後你不要來找我!
從今而後你不要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