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心似箭,只覺路漫。
在嬤嬤的驚嚇聲和月離的規勸聲中,我毅然決然地要求騎馬。金梅望皺着眉頭之乎者也了一通,我本以爲葉衢也會反對,沒想到他卻默默地牽了馬來給我。
衆人見他如此行爲,也只得由着我了。
我沒有對葉衢說謝謝,什麼也沒有說。
對於我要跟着他回東宇,他雖然答應,卻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我知道,他其實是有想法的。
這樣的情況,誰會沒有想法呢?
只是我顧不得這許多了。接過馬繮繩,將馬拉到馬車旁邊,而後爬上馬車,然後站在馬車上跨上馬,踏上馬鐙,雙腳用力一夾——馬跑了起來——耳邊只餘呼呼風聲。
往事隨風,就這樣吧!
第一天,疼痛在我的心裡橫衝直撞,帶着這股力量我將車隊遠遠的甩在了身後,獨自一人跑過了一片綠油油的莊稼地,驚得兩旁地裡忙碌的百姓歡呼不已,我大汗淋漓。
第二天,帶着一身痠痛,我堅持騎馬,與葉衢一起越過一浪又一浪黃燦燦的稻穀,最後在一塊瓜田旁停下,因爲賣瓜的老農正在瓜地裡嚎啕。老農嚷着說野豬把熟瓜都糟蹋了。他的小孫子就要出世了,他們村的接生婆接生要十個銅板,他老伴兒自己紡了紗要給小孫子做衣裳,可是他想買一坨綵線,讓他兒媳給他孫兒的新衣裳繡個“福”字,他等着瓜熟換錢來……我抑下心洞內溢出的情緒,給了他一錠銀子,換了剩下的瓜。
第三天,全身像慣了鉛一般,手腳伸不開來。在葉衢幽幽注視下,我還是騎了馬。與他並排走過上崗,穿過草地,來到樹林。一隻兔子與狐狸的搏鬥讓我駐足。兔子抵死反抗最後還是被狐狸叼走,我咬了嘴脣地準備再次上路,卻又被一點輕微的“吱吱”聲打住腳步。對上四隻驚恐的眼睛,心裡的堤口瞬間變大,彎身將兩隻小兔抱起,帶回。
第四天,全身已然麻木,騎馬。午間炙熱,天氣悶地叫人窒息。在大樹下歇息,看到螞蟻搬家。前面村莊的百姓傾村而出,來回奔走,因爲天要下雨,穀場上還曬着糧食。趕在下雨前,我們到了村口,早有侍從在村民的幫助下收拾了一個廟宇,給我們避雨。
陣雨欲來,狂風大作。
天邊黑壓壓一片雲驟然隨風而至,廟旁的大樹被風颳得嘩啦啦嘶叫,村裡跑出的幾條狗也狂吠不止。
默聲站在廟前,任由心內的洪流決堤,翻涌,傾覆。
老農傷心因爲他無法讓家人幸福,兔媽媽抵死不逃因爲還有兩個兔寶寶,螞蟻何其渺小可是風雨之前它還是努力搬家……這些自然啊,這些生活啊,還有這麼多情感啊,多麼偉大!
天大地大,山高水長。我本想着再活一世要好好體驗生活的,可是,我都用這意外的恩賜來做了什麼?我都做了些什麼?
生命如此妖嬈,我有什麼理由只爲愛情折腰!我又有什麼理由爲這樣的愛情折腰?
風還未停,雨就瓢潑般追來。站在雨中,我淚流滿面,失聲痛哭,任由雨聲將我的哭聲淹沒,任由雨水將我的淚水洗去,任由這一切的放縱能夠將所有的不好全部帶走……
風歇,雨小,淚止,心平——我抹了滿面水痕,揉了揉眼睛,深吸一口氣,將胸腔腔裝滿雨後清新的空氣,回頭,看着身後渾身溼透的葉衢,我努了努嘴巴,“葉衢,你好壞!”
見我回頭對他說話,葉衢一怔,而後眸光柔軟,流轉出的全是疼惜,微微蒼白的嘴脣一抖,“是。”
聞言,我心一軟,咬了咬嘴脣還是故作輕鬆的張大嘴巴叫道,“你也知道你壞啊!下雨了也不告訴我,害我淋雨,淋出了毛病你替我痛!”
許是猛然間見我如此大聲說話,葉衢愣了愣後卻又笑了,露出兩排好看的牙,在貝齒的襯托下他的嘴脣竟也有了些血色,只聽他柔聲回我,“好,福兒好好的,所有的痛,讓我記着受着就好。”
鼻頭一酸,可是我卻笑了出來。心裡有一股莫明的液體流淌,我仰頭,看到幾隻飛鳥劃過,剩下一天干淨的白雲,我想,就這樣吧,挺好!
實踐證明,再活一輩子,我仍然做不了小強,一場雨就能叫我受傷。我不出意料的生病了。上輩子我就一直生着病,如今,我又燒到昏天暗地。
身邊一直有人來了走﹑走了來,偶爾能聽見壓抑的哭聲,有時是低低的話語,雖然我看不見聽不清,可是我心裡是明白的。有人給我喂藥,開始時總是吐,因爲藥很苦,我就努力在心底叫着“苦啊苦啊”,而後又在哭聲中昏睡。終於有一天有人餵我含了塊東西,那東西有點點甜,有點點苦,還有一點點說不上來的清香。含着這個東西,我突然覺得像是破水而出一般,渾身輕暢。而後,只覺得餓,喂藥喝藥,喂粥吃粥,吃飽喝足後又沉沉睡去。
我是在一個清晨醒來的。睜開眼睛便發現自己躺在牀上,偏頭看見葉衢坐在旁邊的桌子上單手支撐着睡覺,他睡着的樣子很安詳,臉色有點蒼白,微淡的眉頭還是蹙着,雖然離得近,可我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呼吸或者任何動靜。
我又凝神聽了聽,還是聽不見他身上的任何聲響,我心裡“咯噔”一下,竟然有點害怕,便張嘴叫了一聲,“少皇!”聲音沙啞無力。
“福兒,你醒了。”即使我聲若蚊吟,葉衢還是第一時間驚醒,而後看着我,如釋重負。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在昏迷了五天之後,我醒了。嬤嬤紅着眼睛說,我這次病得可怕,什麼藥都吃不下去,最後大夫都說我沒得救了,幸好老天有眼,葉少皇飛鴿傳書,命修真聖姑從東宇快馬加鞭趕過來,用了南羑聖教靈藥纔將我救活過來。
所以這幾日都是修真聖姑在爲我診治。這個修真我也是認得的,在東宇國典上見過一面,雖然有點冷淡,長得卻十分好看。
“修真聖姑,謝謝你。”等她給我診斷完之後,我開口道。
“公主客氣,公主乃南羑未來國後,修真只是做了該做的。”修真淡淡的回我,而後就轉身去收拾藥箱。
看着修真的背影,我癟癟嘴角——差點忘了這茬兒了。
唉,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如今命是人家救回來的,人家不是強迫我以身相許,人家只要我依言踐諾而已。
“福兒。”葉衢推門進來,手裡端着一個托盤,依舊一身素白,髮帶隨風。
我攏了攏毯子,乍一擡頭,便看見旁邊的修真急忙走近葉衢伸手想要接過他手中的托盤,而葉衢卻遙遙頭,自行將托盤放到一邊的桌子上,而後自己端了托盤中的碗,朝我走過來。
“少皇,讓修真來伺候公主吧。”修真又跟過來說到。
“月離正在煎藥,煩聖姑親自督導,莫要出了差錯。”葉衢溫和地回她。
修真一愣,看了看葉衢,而葉衢卻似未察覺一般轉過頭來對我笑道,“福兒,用些粥食。”
見此情景,修真雖似有話要說,卻仍靜靜地退了出去。
目送她出去,我癟癟嘴角,擡眼朝葉衢看去——眉若遠山,眼若星辰,脣紅齒白,舉手投足間自帶三分清雅,淺笑輕語中隱着柔和,真真是濁世佳公子,世上真仙人——恩,如此美男看着眼睛高興,挨着心裡高興,若是真能和他生活一輩子,勉強做個什麼國後倒也不算損失……
“如此開心,在想什麼?”葉衢坐到牀邊,笑着問。
“唔?”聞到他身上特有的墨香,我方回過神來。猛一記起方纔的想法,不禁臉上一熱,心跳聲就似擂鼓一般。不知道要如何回他,只好“呼哧呼哧”吐氣,兩隻眼睛也低了下來時不時偷看他一眼。
見狀,葉衢的笑容拉得更大,露出八顆閃亮的貝齒。
看到他笑,我心裡卻是莫名一腦,一股勁兒從肚子裡鑽出來,我動了動身子,毯子便滑了下去,我擡手指着他手裡正冒着熱氣的白粥,道,“怎麼天天都是白粥?”才一問出口,我便想到這個問題是多麼重要!對啊,喝了幾天的白粥,竟然喝出了我對肉食的思念,我都好久沒有吃肉了。想到這裡,我自顧自地點了點頭,又道,“我想吃肉。”
聽我說完,葉衢用勺子挑着白粥送到我嘴邊,輕聲道,“你尚在病重,清淡養胃。”
“什麼養不養胃的,”我嘟囔道,雖然知道他說的在理,可是突然之間心底就不想講理,不耐煩地接了一口他送過來的白粥,癟癟嘴,“你也說過偶爾可以做做霸王,爲什麼現在又不給我肉吃了?”
聞言,葉衢放下手中的勺子,拿起一塊絹帕替我擦了擦嘴角,輕聲道,“是我不好。”
任他替我擦好嘴,我鼓着嘴一擡頭卻又對上他那雙若水漾波的眼,頓時間心裡的那些脾氣都似火堆遭雨潑般被澆滅了。
唉,算了,躺太久,脾氣都變差了。
我的病十分不厚道地耽誤了葉衢的行程。聽別人無意間提起之後,我這個罪魁禍首才後知後覺地自我鄙視了一番。飽飽地吃了一頓後,我鄭重其事地叫月離去告訴葉衢,我想早點回東宇,我的病快好了。
“公主,少皇連日辛勞,不宜趕路。”月離還未出去,一旁替我診視的修真道。
我一愣,眨了眨眼睛,問, “不是說南羑還有要事要處理的麼?”
“已經趕不及了。”修真把完脈便退到一邊去。
“唔?”我還想說什麼,可是修真卻是一副不願多談的樣子,所以我只得閉嘴了。
聽月離說,我昏迷的時候葉衢也是滴米未進,而我醒來後,他亦是同我一樣吃白粥﹑喝苦藥。
所以當我一天天恢復的時候,葉衢卻是一天天消瘦下去。
修真不樂意和我說話,我是十分能夠理解的。葉衢隨行的南羑人都不太樂意同我說話,我想在他們眼裡我就是一個被寵壞的公主。
看樣子,我如果要和葉衢在一起,那就要努力讓這些人都對我改變看法。可是,這些人對葉衢的崇拜是如此頑強,要讓他們也同樣喜歡我,我還真是沒有信心——我捏了捏拳頭,將心裡那一點點不確定重重的壓了下去。
不過話又說回來,又不是我一定要和葉衢在一起,爲什麼我要如此苦惱?想想葉衢——他替我做得確實挺多,對我的好也是有目共睹——罷了罷了,對我這麼好,分明就是想讓我心甘情願以身相許的。
“唉!”看到修真靜靜退出去,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鑽進毯子裡窩了一會。
睜着眼睛數蚊帳上的小洞,數着數着就突然想到了愛情。
愛情,心還是一糾……
我眨了眨眼,將那些魔魘般的思緒按下。轉而又記起前世聽人說過,時間可以沖淡一切,可以沖淡一切。
我躺在牀上,只覺得這個時間是如此難熬。
騎馬撒瘋的那些天,我想我可以試試做個女強人﹑鐵腕公主,也是不錯的。我默默用手指算了算,我才十三歲,算上前世的歲月,我也才三十三歲。我還有一大把的年頭好活,我可以聽從皇帝哥哥安排嫁一個人,或者跟皇帝哥哥耍賴不嫁人;我可以學一門技術,或者我可以學武,然後與九哥一起守衛邊疆,再或者我也可以學醫,雖然是半路出家,但是我可以先從獸醫做起,等醫術精湛了再去醫人;我還可以做個紈絝公主,可以與許多公子談情說愛,還可以追求遊俠,以前就曾聽說過民間有許多遊俠的……
可是,我是這樣的人麼?我渾身一顫,不由自主地搖搖頭,否定心裡的疑問。
我嘆息。
其實,跳出來想一下,初戀而已,我只是運氣不好,這並不能說明什麼。看看身邊大好青年一堆,葉衢就是一個好例子。我不知道當初他去東宇提親皇帝哥哥是什麼反應,但是若只從表面來看,東宇和南羑聯姻,對東宇絕對沒有壞處。如果我真的嫁給葉衢,我欠他的情可以還他,後面的歲月我也可以喜歡他。他是那麼優秀那麼好,每個人都會喜歡他,我也不例外。
對的,我可以喜歡上葉衢的。我要即使不相信自己我也要相信葉衢。
好吧,我要好好活,好好活,那就隨緣吧。
呵呵,拍拍腦袋,我乾笑一聲。爬起來將屋子一掃,什麼新奇的東西也沒有發現。耷拉着腦袋收回視線,卻看到牀頭的小矮桌上放做一本書。
心裡一奇,伸手便取了過來——誰這麼貼心,知道我無聊就送了本書給我打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