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間的移動,讓我有些眩暈,還氣悶——自從那次表白之後,他同我說話便十分簡潔,一兩個字就沒有了。
倚着他有力的臂膀,我鼓足了勇氣擡頭,“我要給你個金鐘罩,一個鐵布衫。”
“什麼?”
“是個咒語,”我眨眨眼,臉紅着咧嘴,“讓你對我不要話少,有什麼想法都要和我分享。”
聞言,他仰頭默聲一笑,而後又偏了頭倘怒,聲音卻難掩清揚,“進車,坐好。”
四個字——我心中一默,訕訕地鑽進車裡,聽着車轅的軲轆聲,獨自鬱悶。
“王博士,安好?”
正氣悶中,馬車突然停住,辰王的聲音響起,低緩有力。
咦,王博士不是進宮找太子表哥了麼?這話還是辰王說的啊!我疑惑,掀了車簾往外瞧。
大道上,王博士廣袖素冠,一派斯文,卻唯獨斜了下巴,恨不得要將長長的鬍子豎起來。
“臨寒踏青,博士好雅興。”辰王不搭理王博士的傲慢,坐於馬上笑呵呵道。
“誰有閒工夫踏青,老夫要進宮與太子商量要事。”王博士嗤之以鼻,末了又一橫眼,“與你何干?”
“無干。”辰王笑着搖頭,“天干氣冷,博士走好。”說完,一抱拳,輕甩了馬鞭前行。
車輪滾滾,將王博士那張無辜地老臉緩緩甩向車後。
我放下車簾,心中一亮——
太子表哥要送我,卻偏偏在宮門外碰到長生。後來長生卻似在無意間告訴太子王博士進宮。這會王博士在此處,長生竟然也不驚奇,旁敲側擊得知王博士是進宮尋太子後,好像還很高興,那麼……
彆扭的長生——想到這裡,我心裡一甜,掀了簾子朗聲叫道,“長生,”看到他打馬回身望向我,頓時渾身一燙,我微低了頭卻仍是堅定開口,“初春暖陽,我想與長生同去踏青。”
長生立於馬上,擡頭看了看天上,又側目望向遠處,開口,“前方便是潼水,也還壯觀。我亦有話對你說。”說完便調轉馬頭,繼續前行。
從地理位置上講,東宇處東南,屬於長江中下游,而北齊靠北,屬於黃河流域。這潼水,便是黃河的一個支流。
區域差異,從我在往齊的路上就慢慢察覺到了。東宇大多是丘陵,以水稻種植爲主,杆欄式住宅。但一入齊,道路便暢通平坦得多,路邊也全是或青或綠的粟麥,越往北,竟然還發現許多鑿洞而居的齊民。
這一路,語言差異就更叫我驚訝不已了。受到南羑的影響,東宇的方言較多,又因南方水土和柔,發音皆清舉而切詣。但北齊就的不同,因山川深厚,北齊人發音鏗鏘,咬字吐音較慢,雖沒有吳音好聽,卻好學易懂。北齊尚周禮,所以天都人大多說雅言,但較之於漢,卻因爲受到北方少數民族影響,改變了不少。幸好在宮中時,我學了當下的幾種語言,對雅言和胡語都有涉及,與人交流纔沒有太多障礙。
潼水很快就到了。在長生的攙扶下,我穩穩當當地落到了地上。一擡頭,入眼的便是一片渾亮。
與南方的水不同,潼水並不大卻十分雄渾,濁濁的水在風中輕輕起伏。如今冬去春來,水落了下去,露出洗刷得橢圓的鵝卵石和粗沙。岸邊沒有樹木,只是在沙石之間稀疏地生長着還未抽芽的枯草。長生一擡手,一個胡服僕人上來,接過他手上的馬繩,又恭敬地遞上一個白貂圍脖。長生接過,輕輕地圍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此刻,他一身赤黑深衣,配上這異族白貂圍脖,木簪綰髮,稱着不白不黑的膚色和深邃的眼神,真真貴不可言,說不出的好看。
緊了緊披在漢服外面的狐裘——此時水邊風大,出馬車時我給自己披上的——我頓時覺得自己十分臃腫。
今日我出門時,便按照外祖父安排的,穿上了這繁冗的一身。當下雖有許多漢人着胡服,但是昭帝不喜。聽說以前有一世家子弟穿胡服被昭帝看見,還被革了爵位,所以面聖時要格外慎重。臨出門,嬤嬤怕我冷,又讓我將九哥給的那件狐裘帶上。
“延河岸走走可好?”
此時隨人們都退到馬車旁,長生站到我身邊,微笑着問我。
點點頭,我鬱悶地跟隨着他朝河岸走去。腳下礫石沙沙作響,耳邊是冷風呼呼。
偷瞟着前面那個頎長瀟灑的背影,我的頭低得更厲害了。
“怎麼不說話?”
“呀!”
我一個沒留意,便踩到了在我前面停下轉身與我說話的長生。驚叫一聲,我急急收回踏出去的腳,不想卻踩到了自己的垂髾,一個沒站穩,便要跌倒,長生眼疾手快,一把將我扶住。
“怎麼如此心不在焉?”長生扶我站穩,說道。
我斜眼瞟他,卻被他瞪了一眼。我一怔,剛纔差點摔跤,還要被他埋怨,心裡說不出的難受。一氣之下,甩開他的手蹲到地上,大叫一聲,“疼。”
“哪裡疼?”說着,長生便蹲身伸手拉我。
見他緊張我又一喜,苦着臉望向他,“哪裡都疼。”說完就在自己的胳膊腿上亂指一通。
話說,方纔不疼,如今被我一指還真覺得有些疼,說不定就是他拉我時太用力,捏成內傷了。想到這裡,我表演得更賣力了,還配合地“哎呦”起來。
我獨自“哎呦”了半天,卻不見長生有何動作,偷眼看了看他,卻見他亦望着我,意味不明。見此情景,我自己也覺得沒意思起來,又不好意思馬上就表現出來,只得弱了聲音,慢慢停下。低頭看着地上的沙石,心裡又窘又氣——想我前世也活了二十歲,如今怎麼越活越回去,喜歡一個人還不知道怎麼表達……
“可還疼了?”看見我不說話,辰王卻開了口,語氣中聽不出情緒。
“不疼了。”我蔫蔫地,好窘,又不知道說什麼,只得呼哧呼哧喘氣,好氣自己。
擡眼看到他正壞笑着,我的臉更紅了,眨巴眨巴眼睛想了半天才開口道,“你送我幾套漂亮胡服,我就不疼了。”
“長生喜歡胡服?”長生一訝,接口問道。
“當然了!”一聽他問我,我便找到話題來掩飾自己的窘迫,“漢服雖然好看,卻十分累贅。不像胡服,不僅好看,穿着還十分舒適。我非常喜歡。”
“確實如此。”聞言,長生十分認真地說道,“連你都知道的道理,有些人卻畢生不願接受。”
說完,他便轉眼望向水面,此時的潼水正隨風起舞,輕輕作響。
“新舊更替是必然,但是道路卻曲折多舛。”我看着他,堅定地說道。
想前世的記憶中,“胡服齊射”也是經歷了很久,才慢慢被漢人接受。在中華大地上,各個民族猶如奇葩遍地開放,每個民族都有各自的優良傳統和歷史糟粕。隨着歷史新衰日月如梭,精華終究會留傳﹑融合,最終隨着歷史的演變而不斷更新變化。
在多方打聽下,我也對長生多少有了一些瞭解。作爲鮮卑的辰王,他十多歲便劃郡自治,幾年內便將鮮卑等多個民族規劃整合,其實力直逼北齊。但是四年前,也就是在他二十歲的時候,他便應召到了天都,做了個閒散王侯。其實,昭帝挾辰王以令鮮卑,辰王應該知道,但他進京一呆便是四年,四年裡雖無爲卻也無錯,實在是讓人難以參透。
看着面如止水﹑眼若深澗的他,我想,他一定有一個遠大的理想,驕人的抱負。
“今日未央殿上,昭帝說了什麼?”好半天,長生才轉過頭來看我。
“啊,沒,沒說什麼。”被他打斷思緒,我微愣了愣。
“哦。”長生眼睛微眯,“那福兒可知昭帝爲何要見你?”
“我不知道呢。不過我猜測許是因了我母妃的情面,才特別見了我吧。”我回道,又想到彈琴的事,接着道,“昭帝讓我彈了琴。他真是奇怪,一個破琴要用那麼漂亮的袋子來裝,真不知道是琴貴重一些還是袋子貴重一些。”
“哦?”長生睜了眼睛,似乎也十分驚訝,略一沉吟,又緩了眉頭說,“那號鍾是北齊一寶,更是昭帝心頭至愛。到了你這裡卻連個袋子都不如了。”說罷,便好笑地搖頭。
啊,難道那副破琴就是有名的號鍾?我啞然。
“昭帝讓你彈號鍾,只怕也有淵源。”長生猜測,接着又問我,“明日百花會,你可有準備?”
“啊,什麼準備?”我驚訝地看向他。
長生低了低眼,似在思考一般,輕吸了口氣,又擡頭對着我的眼睛說道:“明日百花會會選出一個百花之王,福兒要贏得魁首,便可爲主祭,領羣芳祭花神。”
“你要我奪得魁首祭花神?”看着長生堅定的眼神,我有些疑惑。
長生亦回望着我,好半天不說話。
他說的百花會文靈兒也和我說過。每年,北齊三月都會舉辦百花會,我和刑思思也是爲此而來。在百花會當日,名門千金都會聚集在皇家百花園中,爭奇鬥豔,琴棋書畫一較高下。最後勝出的便是百花之王。百花之王會帶領大家祭花神。
令我吃驚的是,北齊的花神也是丹朱華。按說,丹朱華是東宇開國皇妃,所以東宇人懷念她情有可原。但是北齊人也如此敬重丹朱華卻讓我想不通。問了文靈兒,才大概瞭解了一點。原來,這個丹朱華是北齊的公主,後來嫁給東宇□□。當我問到北齊人爲什麼會如此神化丹朱華時,文靈兒便一副看白癡的表情對着我,然後扔給我一本北齊版《朝天歌》,讓我自己看。可是入齊以來我一直很忙,都沒有抽時間看。所以到現在還沒有搞清楚。
“長生爲何要我奪得魁首?”我看着沉默的他,又問了一遍。
長生偏了頭,負手而立,“此乃你兄長交代的。”
啊,原來是兄長要我奪得魁首。我心中一計較:兄長肯定是要我一鳴驚人,讓別人對我刮目相看,這樣以後我回去東宇便不會被人欺負了。可是兄長爲何不自己跟我說呢?
雖有此問,我還是對着長生點了點頭——兄長託付長生照顧我,託他傳個話也不奇怪。
看到我點頭,長生也轉過頭來,對上我眼神卻又偏過頭去,好半天才開口,“風大了,我送你迴文定侯府。”說着便要擡腳,然後又似想到什麼似的回頭對我道,“福兒喜歡什麼樣的胡服?”
呀,長生要送我胡服?
我心裡一陣興奮,要什麼好呢? 其實我也不懂胡服,想了想便答道,“只要長生送的我都喜歡。”一說完,又想到,長生要送我胡服,這算不算定情信物?
想到此,我伸手往腰間荷包一探,果然帶了!
我輕輕將荷包從腰間取下,解開絲繩,取出那早就準備好的狼牙手鍊,低着頭,雙手捧到長生面前。
“此物是我親手所做,送給長生。”
“狼牙?”長生並不接,而是驚訝的問。
“此,此是我親手爲長生所做。狼牙是我問一好友討來的。”我結巴着解釋。
“你與西厥六王子相熟?”長生又是一問。
“你怎麼知道?”我驚訝擡頭,瞪大眼睛看着長生。
“此狼牙絕世稀有,非西厥六王子不能如此慷慨。”長生好笑地接過手鍊捏在手中。
哦,原來這個狼牙這麼珍貴,改天要好好謝謝斐斐,一想到他,我又猛然擡頭看着長生,“我與六王子乃偶然中相識,並不十分熟捻。”
聞言,長生哭笑不得,“六王子在西厥支持者衆多,能結交亦是幸事。”
一聽此話,我又低下頭來數地上石子。
“此物甚好,我收了。”好半天,一句似是安慰的話從頭頂飄來。
我擡頭,對上一雙含笑的黑眸。我一訝,忙慌亂地移開眼睛。那天邊的暖陽,火紅火紅,將我的心思,也一點點暈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