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離,宇南之行,可有什不妥?”
內屋中,雲嬤嬤低聲詢問月離。
“嬤嬤何來此問?”月離聲音中難掩奇怪。
“公主自從宇南迴來,便有些變了。”嬤嬤說道。
“嬤嬤,”月離輕笑,“公主已滿十二,不再是那個愛哭鼻子的小囡囡。”
坐在樹蔭下,聽着屋內月離與嬤嬤的私語,心裡不禁泛起一層漣漪。
從黃花縣回來已足兩月。我還是忘不掉那場相遇。那日,我急匆匆氣呼呼跑到城中,用一支簪花換了一罐蜜糖水,抱在懷中,又快走回了那小山洞。
待我回去時,已是人去洞空。只有洞外的小樹旁,還擺着兩隻靴子,一隻已經拆開。
我以爲,他等我是爲了感謝我,雖然這我並非想要。但,凡是人都知道滴水之恩當已涌泉報。至少他得說聲謝謝。可是,後來他說要謝我,還要進洞好好商量,卻又讓我去買蜜糖水,後來又不告而別。全沒有報恩的表現。
可見,他留下等我,絕非是要謝我,而是,想要回那靴子裡的獸皮冊子。曾無數次猜想,是不是,他拿回了冊子,又怕我泄露什麼,想要滅口?
不會的。我其實什麼都不知曉。對那個小冊子也沒有任何心思。他應該能夠知道。何況,我還救了他。
再說,他若狠心要害我,如何又讓我去買東西,支開我後自己走掉。來個不告而別。
難道,他有什麼苦衷?或者,後來的時候仇人又找到了他,他不願連累我,迫不得已走掉?
真相不得而知。所以那天我等了許久許久,從午後到日昳,三個時辰,才失魂落魄的回去。在街上,被出來尋我的禁衛找到,然後昏迷。
後來就被蕭天軒急急的帶回,治病,養病,然後一直到現在。
這期間,我很少去想那個另人頭疼的問題。奈何我如何琢磨,竟都是不能完滿。罷了,只當我救了個落難的人,不做他想。
這樣安慰自己,倒也氣順了許多。
閒暇時,我又請教了金梅望,“烏蘇”是什麼意思。金梅望告訴我,“烏蘇”是蒙古語,意爲水。倒是讓我當時誤打誤撞,猜對了。
又想到我用口渡水給他……
如此這般,我突然對蒙古語產生了興趣,央了金梅望教我。後來聽說當下胡人很多,所以連胡語一併學了。好在胡語和蒙古語是一個語系,有許多相近相通之處,學起來也不甚費力。
如今已近十月,不似前些時候那般酷熱,午間睡不着,我就搬了椅子,獨自在院內看書。我讀書的時候,月離與嬤嬤是不靠近我的,嬤嬤說,自古書卷皆表聖人,不可驚擾。月離也說,喜歡遠遠的看着我默默讀書的樣子,春雨潤物一般。嘿嘿,愛我的人,總是如此可愛。
“福兒!”
正沉思間,竟然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
我擡頭,朝外院張望。
“清屹王請止步,待奴才通傳一聲。”是小德子急切的聲音。
“哼!”
不等我分辯是誰的聲音,一個身穿赤黑蟒袍﹑頭戴鑲金爵弁,面白無鬚的男子就出現在我的視線中。
我愣愣看着他,這人是誰?
只見他流星大步朝我邁來,臉上也是無比動容。不等他走到我跟前,我就站了起來,怯怯地向身後的常青樹靠去。
“福兒!”一個身影在我眼前一晃,就見他直直站到我身前,雙手拉住我的胳膊,聲音幾乎哽咽,好看的臉頰微微繃緊,似喜還悲。
看着如此激動的陌生人,我皺巴着眉頭,不知道要說什麼。胳膊被捏的好疼。
“可是齊皇子?”是嬤嬤有些探詢的聲音。此刻,想必是聽到了外面的聲響,嬤嬤與月離也都從屋內跑出來。
“雲嬤嬤!”拉住我的男子,放開我的一隻胳膊,轉頭看着嬤嬤,喊到。
“見過清屹王!”月離跪地行禮。
“免!”
啊,我這才明白過來,這個拉着我悲喜交加的男人,原來是我嫡嫡親的哥哥,清屹王蕭天齊。
當年,皇帝老爹戰死﹑蘭妃孃親殉葬,十歲的蕭天齊,被九方太后一紙詔書遣到了宇北邊邑,在清屹畫了塊封地,封了個清屹王。
“殿下!”嬤嬤顫抖着跑過來,還未到身邊,就要雙膝跪地。
“雲嬤嬤快別如此!”蕭天齊放開我,轉身扶住嬤嬤,“您照顧福兒,勞苦功高,天齊銘感五內。”
“照顧公主是老奴本分。”嬤嬤已是老淚縱橫,“只是這些年苦了殿下,老奴愧對小姐啊!”
“嬤嬤,父皇母妃九天有靈,必是欣慰不已。”
“公主,”嬤嬤伸出有些蒼老的手,拉住我,“你必不認得,這是你一奶同胞的兄長。”
我看着嬤嬤,又順着她飽含淚水的目光看向蕭天齊,半天說不出話來。
是不認得,但不是不曉得,只是,對這個兄長,還有這樣突然的見面,我有些手足無措。
“呃,”我絞了上衣一角,“兄,兄長,還是屋內說話吧。”
蕭天齊幽幽的眼睛看着我,方纔還激動萬分,如今聽了我這話,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想法。
“呀!”嬤嬤一拍大腿,“老奴糊塗,齊皇子快進殿內敘話。”
說完,嬤嬤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蕭天齊,向屋內走去,邊走邊交代月離佈置茶水點心。
進了屋裡,蕭天齊便在圓桌旁的方凳上坐下。我跟在他後面,看到他坐定,便大邁了一步,朝着旁邊的小方椅走去。
“福兒,和哥哥坐到一處來。”
冷不防聽到蕭天齊如此要求,我無奈,只得低着頭皮朝圓桌走去。到了桌旁,又被他拉着坐在了旁邊。
“黃天不厚,薄命多舛,你我本是兄妹,如今卻要如此生分。”蕭天齊看着我,言語慼慼。
聽他這樣一說,我也有些難過,覺得自己做得太過分,明知道他就是我的親哥哥,卻因爲許多年不見他,從而產生疑慮。
“兄長不必如此傷懷,如今你我一切皆好,已是上蒼垂簾。”我亦反握住他的手。
“齊皇子不要思慮過多,你離宮時公主還是襁褓,今日又如此匆忙,難免一時不能適應。”嬤嬤也寬慰道。
“是呀。殿下與公主骨肉親情,豈是分居兩地就能淡漠得了的?”月離盛上糕點,也細聲勸解。
“雲嬤嬤,我想與福兒說些話兒,您帶着這位姑姑去清點下我帶給福兒的物件好麼?”蕭天齊不看月離,拉着我的手問嬤嬤。
“好好好。”嬤嬤情緒還未完全平復,卻也激動得拉着月離退了出去。
月離看了看我,沒說話,也跟着嬤嬤退出去,關上了門。
屋內頓時安靜下來。
“福兒,你這些年可好?”蕭天開口問我。
“好呀,”我眨眨眼睛,有些莫名其妙。
“真好?”蕭天齊看定我,目光中似有些隱忍。
被他這樣一看,我有些猶豫,低了頭想想,必定是他聽聞我在宮中受了九方老太后的壓制,心中有氣。想到他如此關心我,心中一暖。上天又賜我這樣一個英俊心細的哥哥,真是不錯。又想那九方太后對我尚且如此,對這個哥哥肯定不會好了,我怎麼還能讓他爲我過多擔心,與九方太后又增恨意呢?
“兄長多慮,這些年嬤嬤將我照顧得很好,”看到蕭天齊稍稍舒展的眉頭,我又補上一句,“皇帝哥哥對我亦是很好。”
一聽我這話,蕭天齊噌得便站了起來,看着我氣也粗了,手也抖了,一幅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半天說不出話來。
“罷罷罷,”蕭天齊甩手扶上椅背,“他這些年不准我進京,連我給你的物件也退回清屹,打的不就是這算盤麼!”
他?誰呀?難道說兄長還給我送過東西?我沒有收到呀!
“如今他是哥哥,我成了兄長,他可稱心如意了。”
難道皇帝哥哥不要我與自己的兄長有聯繫?
哥哥,兄長,呃,有區別麼?
“只是,福兒,”蕭天齊轉身對着我,已是淚痕滿面,“你要記着,你我纔是骨血相連,同天共地,心脈相通。他們終究是外人而已。”
我看着他,不知道說什麼,半天懵懂的點了點頭。眼前這個青年,確實是我的血親,比蕭天軒還要親。
但是,一開始,我並不僅僅是他們的妹妹,我還是我,多了一些記憶,血親於我,還是不能和朝夕相處相提並論。
“兄長如今如何進京了?”既然蕭天軒以前不准他進京,那麼這次,他又是怎麼來到我面前的呢?
“參加國典。”蕭天齊緩了神色,回我道。
是拉,十一月份國典,如今已經是九月底了。想必,各地的官員還有外國來使都會紛紛來賀。
“如此,哥哥現在落腳何處?”蕭天齊年幼離京,在京城肯定還沒有府宅。
“尚未確定。荊州官坻繁多,總不至於要住客棧。”許是我的話題溫暖了許多,蕭天齊也溫情默默。慢慢的,倒真是覺得,血濃於水,這些年,他肯定吃了許多苦。
“那福兒這便去央了皇帝哥哥快快幫兄長安排。”我說着就站了起來。住宮裡肯定不行的,去求了蕭天軒,給兄長選一處環境好一些的宅子。
“不必。”蕭天齊拉住我,“往年我雖進京被拒,可如今卻是不同了。”
以前他還私自回過京?被拒絕了?如今怎麼又不同了?
我一時疑惑。
“清屹雖貧瘠,但哥哥十年耕一耘,如今尚算豐足。”說着,蕭天軒便自信滿滿起來,“況,齊昭帝亦答應將偵桓公主下嫁於爲兄。”
什麼?
“可是那個北齊第一公主?”我眨眨眼睛,記得以前劉全兒跟我八卦過她,當時還提到了葉少皇和辰王。
“正是。”
“不是說她非葉少皇不嫁麼?不是還有個辰王麼?”我靠着蕭天齊接着問,兄長身上還有一股清草的味道呢。
“呵呵,”蕭天齊拍拍我,似乎很滿意我的舉動,“純屬流言而已。至於辰王兄,他阿母卻是向昭帝一再提親,而他本人卻並無此意。”
啊?葉少皇與偵桓公主是流言?那辰王也也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已?不會吧?話說無風不起浪……
似乎感覺到我又要開口,蕭天齊就拉着我坐下,自己開口了。
“昭帝與你我也有些親緣,多年來對爲兄亦十分照拂。”
“我們與北齊皇帝有親緣?”我怎麼從沒有聽說呀。
“母妃閨名文蘭,與北齊孝佳賢皇后文梅乃並蒂雙葩,皆出自北齊文定侯文元康。當年,姨母文梅嫁與昭帝,卻因誕下明成太子難產而死。母妃入宮照顧明成太子,一年後,父皇與南羑皇帝葉潭出使北齊,母妃與父皇一見傾心,才別了故土到了東宇。”
“啊!”我驚訝得無法言語。對於這件事,如何這些年我都一點眉目都沒聽說過?
“你自襁褓中便被圈深宮,這些往事,肯定是沒人與你說起的。”蕭天齊似乎十分清楚。
我點點頭,也是,九方太后恨死了我那母妃,誰還會提掉腦袋的事情?嬤嬤與我一直都活得戰戰兢兢,怕也是不願意拿我兩的性命冒險。
“爲兄得外公文定侯引見,遂求娶了偵桓公主。”
“兄長是說,外公尚在,而那齊昭帝是我們的姨丈?”我消化了半天,才理出頭緒來。
“正是。”蕭天齊端起茶水,輕抿了一口,“什麼茶葉?”眉頭有些皺。
“去年的。我不喜茶,呵呵。”笑笑,平時我喝得少,可能時間有些長了吧。
“福兒,以後你到了清屹,爲兄要給你最好的。”蕭天齊拉起我,擁住。
“我可以去清屹嗎?”一聽可以出宮,我就馬上興奮得忘記八卦了,擡頭看着他怯怯地問。
“當然。”蕭天齊朗朗一笑,“今非昔比,以後王兄必不叫你再受分毫圈固。”
啊,以後王兄必不叫你再受分毫圈固!
一句話,不禁叫我渾身一震,鼻頭酸漲。
“清屹便是福兒的家。待福兒長大成人,爲兄再爲你尋一門好姻緣,叫你享盡天人之福,也不罔父皇母妃給你娶的好名。”
“兄長!”我眼前頓時模糊,臉頰便滾燙,撲進蕭天齊懷裡,嗚嗚哭起來。
兩世,兩世,我的眼淚從不曾如此滾燙。
那模糊的記憶中,惟獨孤寂最是清晰。因爲生病,而享受特別的照顧,不能拒絕,因爲那些都來自他們的善意。
以爲重生可以活得隨性一些,卻仍是想而不能,十多年如一日的守着這四方天,做夢都想能有飛出去的那一刻。
“怎麼哭了?”蕭天齊摟了我,頓時有些手足無措,“莫哭莫哭,是爲兄不好……”
不管他蹩腳的哄勸,我獨自哭了好一陣,才慢慢抽噎起來。
哭過一場,散了許久以來積壓的心氣,才慢慢平復下來。
緩過神來,方覺得不自在,怎麼說哭就哭了呢,不禁又拿眼睛偷偷瞟蕭天齊。
看到我擡頭,蕭天齊這才放下心來,擡手幫我擦了淚痕,擦着擦着,竟然笑起來。
“兄長,不許笑話福兒!”我瞪着蕭天齊徜怒道。
“當年母妃才色雙絕,多年不見,如今我家福兒更是青出於藍。”蕭天齊輕笑,聳聳劍眉,一臉讚歎地看我。
有些不好意思……長到十二歲,如今才聽到有人說我長得想我的母親。對於母親——我只有前世的記憶。
想到前世,難免又有些傷懷,遂輕輕回道,“母妃,我已記不起了。”
“當年你尚在襁褓如何能記清。”蕭天齊也低頭嘆息,片刻後又打斷我,“聽說福兒刺青了?”
呃,我有點懵,想不到他也知道這事。輕輕點了點頭,我並不願多提那件事。
“爲難你了。當時爲兄聽了這事,亦是如火灼燒一般,連夜單騎奔來京城,無奈當時未及冠,只能被攔在那城門之外。後聽說你有驚無險,才獨自離去。”
兄長真的是關心我呢!我眼角又有些溼潤。
“苦盡甘來,”蕭天齊捏住我脖子上的長生鎖,“此曠世遺物乃父皇與母妃留給你的,要好好保管。日後,定當有用。”
低頭看了看,那金光直閃的長生鎖,心又緊了緊。
“來,”蕭天齊似是察覺到我的難過,遂牽了我的手站起來,“看看爲兄都給你帶了什麼禮物!”
拉着我朝殿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