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妨。”
剛從後殿內轉出來坐下,便看到明成太子瀟灑地打斷正面紅耳赤的王博士。
在後殿內,月離幫我止了血。下嘴脣破了,這會感覺嘴脣還是有些發燒,腫漲得似乎沒有了脣瓣一樣。
“今日乃東宇國典,平民商賈亦有參加,故而博士不必太過計較。況,辰王亦爲我大齊王侯,
雖未私交,孤卻知道此人儻蕩穩重,並非多事之人。”明成太子的聲音有些輕柔,聽起來十分真誠,和顏悅色的樣子,也顯得純樸至極。這樣看來,蕭天齊不欣賞他,可能就是覺得爲人單純真實,不擅政治吧。
“可是……”那個王博士,還是一點都不願讓步,氣得鬍子一抖一抖的,卻不敢說出太多違逆的話來。
“明成太子所言甚是。”蕭天軒果斷的順階下腳,“宣辰王進殿。”
內官一聽蕭天軒的話,便高聲對外:宣辰王進殿……
宣辰王進殿……
殿外亦有尖細的聲音迴盪進來。一層一層,突然讓我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望着殿外耀眼的陽光,身上一陣哆嗦,說不上來是不安還是激動。
衆人似乎都在等待,整個長奉殿內,頓時鴉雀無聲。只有空氣中還漂浮着果香酒濃,伴隨着或有或無或輕或重的呼吸聲,迴盪。
好半天,由遠及近傳來一陣腳步聲。
“鮮卑辰王,恭祝東宇,山高水長,日月呈祥。”其聲朗朗有如茭月出天山,繞樑三圈尚有餘音,只見大殿中央一人窄袖青衫﹑長褲皮靴﹑胡帽裹發,端的是蒼勁颯爽山河動盪。
那人長身傲立,謙卑的低着頭,遠遠望去,讓人心生慼慼。
不知爲何,蕭天軒一動不動盯着那個人看着,卻不說話。
“皇上,”正在我疑惑間,蕭天齊站了出來,走到那個辰王身邊,“鮮卑胡族,不行跪拜之禮。”
“哦?”蕭天軒眯起了眼睛,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無知蠕蠕,荒夷不可禮遇。”南羑的一個女聖姑輕哼了一聲,語氣中滿是鄙夷。
“南羑異族遍地,聖姑何苦相煎太急?”辰王輕笑出聲,雲淡風輕。
“你——”
“夫物芸芸,各歸其根,其根彼此,衆生同仁。”不等那個女巫師反駁,那人擡頭直視前方,映入我眼簾的,是一張曾讓我無數次想起的臉。
我徵然,方纔被咬破的嘴脣一灼,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
原來,人與人不需要認得,也可以記起。是他呢!辰王,或者,長生?
只見他緩緩開口,然後乾脆有力的聲音便在我耳邊迴旋。“陛下,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心誠敬極,惟望笑納。”說完,顏神肅穆,道不盡的震撼。
“好,好一個心誠敬極。”蕭天軒大笑,將我從震驚喚醒,“來人,爲辰王看坐。”
“謝坐。”辰王笑着拱手,點頭謝坐。
“謝皇上。”蕭天齊高興地拉着辰王的手,“辰王兄,你隨我這邊來坐吧。”
他朝蕭天齊親切的點頭,隨着蕭天齊走到他的位置上,坐下前又朝着明成太子與王博士拱手示意。那王博士扭頭不看他,他也不以爲意,笑着坐下了。
蕭天齊與他耳語,兩人談笑自如。
“公主,公主!”月離靠近我,幫我添滿酒,“怎麼了?”
“啊!”一驚,看到有些疑惑的月離,纔回過神來,“呃,呃——”
“臉怎麼紅了?”月離用手輕輕撫上我的額頭。
“沒,沒怎麼。”我躲了下,低着頭,“許是方纔喝了酒,有些醉了。”
“才半杯果子酒,怎麼就醉了?”月離笑了笑,拿起一塊桂花糕給我,“稍微墊些東西吧。”
接過桂花糕,點了點頭。有些失落,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可是,我不是應該生氣的麼?
對呀,我一拍腦門,恍然大悟:我救了他,他連謝謝都沒有說一聲就走了,我就應該生氣纔對!
“福兒,怎麼了?”蕭天軒明亮的聲音響起來。
看了看蕭天軒,不知道如何回答,遂又掃了一眼下面安靜的一片,大家都看着我,有些手裡還端着杯子﹑捏着糕點。
我一個個回望過去,心裡充滿了內疚,害大家行不好樂,喝不好酒,要是以後得個胃炎胃潰瘍什麼的,那真是好罪過啊好罪過!
突然看到一個銳利的眼神,我愣住了。
一定被他認出來了。
他半眯着眼睛盯着我,下巴有些微微擡起,隔了這麼遠,都能感覺到他已經凝結的氣息,昭示着不明的情緒。
驚訝?生氣?
哼,我還生氣呢!
“皇兄!”我大聲開口,“福兒想喝蜜糖水!”我跑了兩里路,花去了一支簪花換來的蜜糖水呀,我對不起你!
此話一出,下面一片譁然,衆人都驚詫得瞪着我,莫名其妙。我半仰着頭,鼻子呼呼出氣,努力平息內心的不安,卻從余光中看到那半眯的眼睛笑了,從眼角一直笑到眼底的那種。看着那明媚的笑顏,突然有種沐浴春陽的感覺,心也慢慢平復了下來。
“成何體統!”九方老太后低吼一句。
嚇得我忙低下了腦袋。低下腦袋的那一刻,看到蕭天齊憤怒的樣子,才感覺有些不好,遂又輕輕的挺了挺身子,我嫡嫡親的哥哥在這裡,我不怕你。
“呵呵。”蕭天軒拍了拍正要開口的九方太后,又看了蕭天齊一眼,“月離,還不去爲公主備上一杯蜜糖水?”
月離欠身領旨下去了。
嘿嘿,皇帝哥哥也向着我,我誰也不怕。
“禮部侍郎何在?”蕭天軒笑着高聲問道。
“臣在此。”藍佑之走到殿中央,俯身拱手回話。
“藍愛卿,”蕭天軒問,“國宴前,是否還想看其他表演?”
“回皇上,今年國典增設了蹴鞠和圍棋兩項競技。我大宇與其它三國皆有民間使團參加。早在國典之前競賽就已結束,今日國宴前,還請陛下爲獲勝使團表功。”
“如此,稍後再傳獲勝者進殿面聖,然後賜前三甲一同與宴。”
“尊旨。”藍佑之半跪領旨,然後退下。
蕭天軒起立,帶動殿內衆人並起立。
“今日,各國使臣名士﹑大宇貴族權臣前來參加大宇國典,朕甚是感激。大宇自□□立國以來,如今已有二百一十年。此二百一十年,雖有動盪,但得萬民擁戴,蒸蒸日上,基業穩固。江山社稷者,以民爲重,友鄰邦交者,以和爲貴。朕所倚仗者,唯在坐諸位也。”
說完執起案上金樽,飲盡。
我亦隨了衆人,端起酒杯,一飲到底。吧嗒,真甜!
趁着蕭天軒與衆人落坐的一瞬,我回頭衝着月離做了個鬼臉,換來月離一嗔。嘻嘻,這麼快就幫我換上蜜糖水了,真是好月離。
正得意間,卻撞到了一個飽含笑意的眼神,哼,人家的氣還沒有生完呢!
“在坐各位都是學識淵博之士。早聽聞,王博士通周易曉天命,明成太子更是年紀輕輕就造詣非凡,還創立了玄學,不知道今日,我大宇學士可有機會領教一二?”蕭天軒笑着道。
“陛下過譽。”那個王博士捋着鬍子老神在在,倒是明成太子卻謙恭的站了起來,“聖人亦云,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我等只是略有所好,切不可得意忘言。”
“太子不必謙虛。”蕭天軒示意明成太子坐下,“北齊本是禮儀之邦,今日在此,爾等可小試牛刀,權當消遣。此亦是在坐文人雅士之幸事,日後議起,也可傳爲佳話。”
明成太子還要說什麼,卻被蕭天齊趕在了前面。只聽蕭天齊笑道,“皇上此提甚好。不如讓在坐各方皆挑出一人,在半柱香內,吟詩一首,不知道大家以爲如何?”
“甚好。”在衆人的頻頻點頭中,蕭天軒亦接口道,“我大宇,就第一才女和藍愛卿吧。”
此話一出,衆人亦沒有什麼異議。遂在各方內部商議下,北齊就是那王博士了,南羑的代表則是剛纔嘲笑辰王的那個女聖姑,西厥大王子與那七公主都不恥於這些文人酸事,遂遣了西厥斐來濫芋充數。呵呵,一看到西厥斐的表情,我就知道他是衝數來的了。
不一會兒時間,大家參加吟詩的人選都站到了殿中央。殿中央,亦是早早就擺好了幾張桌案,還有幾副文房四寶。
檀香燃上,殿中做詩的人都在沉默中動作,旁邊其他的人都在企盼中觀望。
時間或許匆匆,或許漫長。就這樣,半柱香很快就化成了灰燼,旁邊的應侍將各人做的詩作都收到了一起,呈給了蕭天軒。
蕭天軒接到手中,一一掃過。我使勁伸長腦袋,想瞥到那麼隻言片語,許是動作太過誇張,被蕭天軒瞟了一眼,遂蜷了身子低下了腦袋,心裡卻炸開了鍋,好想讀詩啊。
“果真是篇篇妙筆,朕倒爲難了。”蕭天軒笑笑說。
“小德子,你來宣讀一下,讓太子與辰王以及衆人都品評一番。”
“領旨。”小德子接過各人的詩作,然後一篇一篇的宣讀起來。
呃,怎麼說,我聚精會神的聽了來着,覺得都是十分的悅耳,韻腳和意境都是鏡花水月一般的美好。可是意思,我只聽了個囫圇棗兒,聽過之後麼,就更是忘得一乾二淨了。
古詩啊古詩,奈何我聽你千遍,還是茫然。
但是,在讀到藍佑之的詩的時候,明成太子十分享受的重複了最後一句,大家也拍手稱好,恩,我也聽着怪舒服的,肯定是很好了。然後是刑思思的,衆人聽完也都頻頻點頭稱讚,不錯。然後是王博士的,蕭天齊點評了一下,大體就是薑還是老的辣云云。輪到那個南羑女聖姑的詩的時候,一直沒有吭聲的辰王卻沉沉說道,“如此體會,如此抱負,詩神詩旨,躍然紙上。”
說得那個女聖姑臉上一紅,還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
什麼?那個女聖姑的詩會比我們第一才女的詩好?比別人的都好?辰王啊,長生啊,你會不會品詩,不會就學我,裝裝樣子衆雲亦云不就可以了麼?反正又沒有人知道,你這樣,我會覺得很丟臉的啊!
我皺着眉看了他一眼,他似乎也看見了我,卻仍然一付十分堅定的樣子。
哼,在別人面前別說,別說我曾經讓你叫我的名字!
見衆人無話,小德子又接着拿出最後一張作品。
“這……”小德子對着最後一張宣紙,爲難了。
蕭天軒瞭然地擺擺手,“朕記得這一份應該是西厥六王子的佳作。”
“如今獨剩了斐的未評,自然是斐的。”西厥斐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如此。小德子,你便請教一下六王子,該如何宣讀他的佳作吧。”蕭天軒沒有計較西厥斐的散漫的態度,還是友善的對小德子說。
這個孩子,他寫了什麼讓小德子讀不出來?不會是匈奴語吧?匈奴詩歌,呃,呃,我有些冒
冷汗。
小德依照吩咐,將西厥斐的作品還給了他。
西厥斐接過,看也不看,而是對小德子說,“如此佳作你卻不識,真是可惜!”
“奴才愚鈍,只是,六王子的作品只怕只有六王子自己才能領會吧。”小德子亦不示弱。
“哈哈。既然你如此說,那本王就找一個讀得懂的人來讀給你聽聽。”西厥斐笑着站起來,繞過小德子,走到殿中央,招了招手。
他是在看着我嗎?
“慶澤公主,你來幫幫本王吧!”見我一個勁地躲他,西厥斐就卑鄙的開口了。
哎呀,你這個朋友怎麼能這樣?我不認識你,我不認識你……
被衆人看得心裡發毛,我只好戰戰兢兢的走了出去,端着胳膊,一步一頓。
站到西厥斐身邊,我使勁使勁剜了他一眼,憤憤的接過他手中的“佳作”,狠狠的一看,愣了。
這個西厥斐,他居然居然畫了幅月季花!
你個滿腦子刑思思的花癡!
“爲什麼不畫一朵丹朱華?”我放低了聲音狠厲得問。
“我還是覺得月季適合她。”西厥斐眨了眨眼睛,邪氣地一笑。
“福兒可是看懂了六王子的佳作?”蕭天軒開口問道。
我心裡朝西厥斐番了個白眼。面上卻朝着蕭天軒點了點頭,然後低了腦袋裝作思索的樣子。
西厥斐這個壞蛋,把問題拋給我,自己卻逍遙法外!可是要是不幫他,別人就會說他胡扯,到時候大家羣起而攻之,這個西厥斐又不是肯低頭的,到時鬧起來就不好收拾了。
可是怎麼幫他呢,說實話?不能。要是大家知道他對刑思思有想法,還如此公開的表達出來,肯定會被人鄙視的,而且,大宇第一才女被人如此侮辱——雖然我不覺得,但是不能保證別人都這樣想——會不會引起國際爭端也說不定啊。
呃,想了半天,我決定:幫西厥斐添一首詩!
轉身,走到旁邊的朱案前,拿起毛筆,蘸了墨,纔想到不知道要寫什麼。
要借用一下前世學來的名詩嗎?不行,雖說爲朋友兩肋插刀死而後已,但是,我是個有原則的好姑娘,盜版是我所不恥的。我要堅持原創!
不過,我的詩……不管他了,反正是在幫西厥斐。誰叫他那麼無賴,寫得糟糕就糟糕了,到時候署上他的名字,毀得都是他的名聲。
想到這裡,我握緊了毛筆,在西厥斐的月季花的旁邊,煞有介事,走筆如龍。
“雷鳴叱詫風雲,落英一地芳華,雪飛天地一色,燕來滿心春光。”
在詩的上方添上標題:詠年。
完了,距離太大,呃,加個副標:破折號,四季無常。
又想到一句,遂在月季花的下方補上: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寫完,擡頭一看,衆人包括蕭天軒在內,不知道什麼時候都已經聚攏到我的身邊了。
“公主,這是?”王博士捏着鬍子問道。
“我手寫我心,直籲胸意!”放下毛筆,我笑着回道。
“不錯不錯,福兒果然是我的知音!”西厥斐嬉笑道。
我瞪了他一眼,要不是你,我值得這麼辛苦麼?還作詩,我活了兩輩子,這還是處女作咧!
衆人一齊看向我。
蕭天軒以手撫額,亦莫名地忘了我一眼,不知扁褒,半晌,對衆人說道,“如此。太子與辰王說說,哪首詩當爲今日之最吧。”
“今日所出各個皆是上品,但孤觀衆詩之中,卻如辰王所言,當屬南羑聖姑的最爲不同。”明成太子從衆多詩作中揀起聖姑的那首。
“正是。”蕭天軒也點頭稱是,“其他詩作皆是言志寫景,唯此詩卻是結言志與緣情一體,可謂獨行異道。”
“如此看來,卻是不同。”蕭天齊也接過詩作去看了看,轉頭對着那個南羑聖姑,“恕本王冒昧,此詩確是聖姑所作?”
“諸位慧眼。”那個聖姑似吐了口氣回道,“此詩乃是我家少皇所作。”
“哦?”蕭天軒似乎並不驚詫,“想不到葉少皇亦是此中高手。”
“陛下,請恕修真欺君之罪!”說完,就朝着蕭天軒跪了下來。這些年,南羑與東宇外交平凡,葉少皇極少出南羑,這個聖姑肯定不是第一和蕭天軒打交道。想來因爲兩國修好,她對蕭天軒亦是敬重的吧。
“聖姑言重,”蕭天軒擺擺手,“今日乃我大宇國典,能聽到如此好的詩作亦是我大宇祥兆。”
衆人亦是點頭稱是,直誇蕭天軒英明大度。也有幾個誇完了蕭天軒,接着又說辰王慧眼獨到的。
“小德子,宣蹴鞠和圍棋競賽前三甲進殿!”蕭天軒突然提高了聲音命令到,邊說邊往殿上走。
“領旨。”小德子亦是高聲領旨。
衆人見狀,也都齊齊動作各歸各位。
“是天福還是長生?”未待我轉身,旁邊一個沉穩有力的聲音輕悠悠飄進耳內。
我擡頭,對上一雙炯炯發光的眼睛,心內突然涌上一陣委屈。
“我以爲你不會搭理我呢!”咬了嘴脣低聲回到。
“呵呵。”他似乎笑了,“歸位吧,長生。”說完,自顧轉身去了。
好半天,木然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心,卻是無法再回到後面的事情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