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鄭嬌嬌如何撒潑挽留, 我仍只承諾將來必來看她,匆匆地與九哥第日便離了村。
我與九哥於日中到了東江邊上,在一旁的茶寮中坐着等船。
“福兒, 包裹放我這邊吧。”說着, 九哥就伸手過來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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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礙的。”我搖搖頭, 將自己的包裹又往自己身邊挪了挪。可是對上九哥不安的眼神, 我又輕輕一笑, 伸手將九哥的手拉過來,將他的袖子略略捲起。
在村裡閒暇時,我給九哥縫製了兩套衣服, 可是都有些寬鬆。可是看看自己身上——我照着九哥的衣服縮小了幾號給自己也逢了兩套男士長衫,如今穿來, 倒十分合體。
春暖水漲, 東江裡船隻也多。這小小的茶寮, 竟是茶客步斷,好不熱鬧。
不肖片刻, 就有一艘從東宇往北齊的大船停靠過來,繼而幾個行商模樣的人便從船上走下來。
“佟掌櫃,生意好哇!”一個錦衣商人走到茶寮前,對老闆笑道。
“李爺,我這地稀店小, 你這不是笑話我嘛!”店掌櫃馬上將那李爺迎到一邊茶桌旁。
“哪是調笑你, 真真是羨慕咧!”李爺也不客氣, 慢悠悠坐下喝茶。
“怎麼, 聽你這話還嫌賺的不夠, 要來搶我這餬口生意不成!”店掌櫃亦坐下。
“我這行腳生意,唉, 賺的命苦的錢哦!倒真不如你這安穩咧!”
“你就別寒磣我了,怎麼,這回又賺了不少吧!”
“別提了。這回可折大了——”那李爺一嘆,接着又道,“錢雖沒賺到,但是新鮮事兒當聽了不少,也算長見識咧!”
“哦?什麼新鮮事,也說來我聽聽!”
“我大宇慶澤公主韶華剛好﹑九方將軍盛氣冉冉,卻在北齊回國途中慘遭不測!”
聞言我一怔,繼而擡頭與九哥對視一眼。而一旁的掌櫃也唏噓一聲,“這個我倒也有所耳聞,只是怎麼就慘遭不測了呢?”
“這誰又說得清楚。”那李爺道,“你既知道慶澤公主和九方將軍遇難,可知道清屹王要娶佶桓公主?”
“佶桓公主?”
聽得店掌櫃再復問一遍,我方確定我不曾聽錯,佶桓公主不就是文靈兒嗎?
“是北齊文定侯孫女,北齊先帝封的外姓公主。”李爺解釋,果然如此,“原來聽說清屹王定的是偵桓公主,不知爲何,那偵桓公主匆忙間又嫁了個長生居士。這清屹王不和北齊去鬧也就罷了,還要迎娶什麼佶桓公主!”
“興許是年輕貴胄們兒女姻緣罷了。只這些皇家的事情,你從哪裡打聽來的?”
“哪裡還需要打聽!”李爺哈哈一笑,回那掌櫃,“清屹王向皇帝請旨準婚,可陛下不允,兩兄弟鬧得差點要打仗了!”
“兄弟兩要打仗?”
“是啊,就是因爲局勢突變,我的生意纔不好做咧!”
聞罷,我心裡亂作一團——皇帝哥哥和兄長要打起來了!
“福兒,你莫要擔心——”九哥輕聲勸我,繼而又擡頭看向江面,喜道,“船來了,我們趕快回去便是。”
如今看來——我自慌亂中起身,與九哥一起匆匆踏上自北齊往東宇的大商船。九哥用亭長送的銀子定下兩間小艙,便讓我快進艙去。
江風仍舊透着寒意,身後隱隱約約飄來一句,“皇帝爲何不允清屹王啊?”
“九哥,你也快些進艙休息吧。”轉身來到小艙內,我對站在門口的九哥道。
“福兒,事情尚不清楚,或是謠言也未必。”九哥安慰。
“我知道,我只是要想一想,你別擔心。”
說完,我也不願再與九哥多說,只看着他點點頭,然後慢慢將門合上。
皇帝哥哥爲何不允兄長?
外人或許不知道原由,但是我卻比誰都清楚。
皇帝哥哥一直和兄長不和,原來兄長和偵桓公主的婚約本就讓皇帝哥哥忌憚。可是那個時候我還在皇宮之中,而且彼時北齊昭帝尚在,東宇和北齊連姻,兄長雖長了氣勢,又對皇帝哥哥諸多記恨,但凡大事上必定還是已東宇爲上。所以彼時皇帝哥哥同意兄長和北齊連姻。
然而,魯辰化名長生公主娶了偵桓公主,這個也是得到兄長首肯的。兄長對那偵桓公主沒有什麼感情,反倒因爲得知與魯辰是同母兄弟,再加上原來就與魯辰親近,這樣想來,如今兄長與魯辰定是結爲一體了。而兄長迎娶文靈兒,八成也是他們爲了更爲親近而打的幌子——同爲北齊女婿,多加往來別人亦無可厚非——或許,他們有更爲深層的目的也未可知。魯辰選擇回到北齊,不管是在他承受了怎樣的痛苦之後,他依舊選擇回到北齊,這便是在說,他還未放棄。
這些事情別人自然無法想通,我想,皇帝哥哥也不一定完全理解。但是,皇帝哥哥乃一國之君,雖然不知道原由,但我與九哥在北齊墜崖,他定然知道其中必有玄機。再加上我已然亡故,若棋失一招,他再沒有任何制約兄長的法寶了——我雖不願承認,但這麼多年兄長安於清屹,確是與我深居慶澤宮有關——所以,皇帝哥哥必不會冒然答應連姻。
可是,爲了這事,兄長真的要和皇帝哥哥打起來嗎?
我擡頭看了看放在小鋪上的包裹。那是我昨天收拾好的,裡面有兩套男裝,雖然不像,但出門在外女扮男裝總要好一些;還有一點碎銀子,是我私下問鄭嬌嬌要的;剩下的就是一封信了。
是的,信使我留給九哥的。信裡面告訴他,我不願意回宮,我想過自由自在的生活。不管他說我死了還是說沒有找到我,都不要告訴別人我是不願回宮。或許將來某一天,我會去邊關找他,但是請他相信,我一定會照顧好自己,好好活下去。
我本來想請九哥和我一起留在民間,可是,昨天聽得九哥的話,知道他有他的責任和命運,我不能讓他爲了我而放棄他所在乎和維護的東西。所以,我只有自己離開了。我知道,若我告訴他實情,他必不會同意。而慕佳村因爲丹朱華定會不再平靜,因此我只有不告而別,去尋找另一個安全而可愛的地方。
從這邊往荊州,沿岸渡口有十多個。我準備先上船,然後在後面的渡口,尋了機會悄悄下船。
現在,聽了這樣的傳言,不管真假,我還能安然離開嗎?
一個是我嫡嫡親的兄長,雖然相處時日不多卻將我視若珍寶;一個是我朝夕可見的皇帝哥哥,雖然並非一奶同胞卻呵護我長大……
或許他們不會真的會打起來,或許他們並不能傷害對方——不管怎樣,我都賭不起,因爲他們都是我至關重要的人。
我重又看了看包裹——獨自流浪在外也不算多有誘惑力對不對?自由縱然是有,可是若碰到什麼危險,或許缺錢遇難——唉,罷了,罷了,且先回去解決了麻煩要緊,待日後一切妥當再尋了機會也不無可能。
如此想來,又突覺輕鬆。只那京城之事,待到回了京城再說吧。如今最爲緊要的,想到這裡,只聽見“咕咕”一聲——如今最爲緊要的,當是找到九哥一起填飽肚子。
不料剛一打開門,就看見九哥靜靜地靠在門口。看到我出來,九哥只清輕叫了聲“福兒”,再無他言。
我剛纔的反應太過,害他擔心……心裡涌上一絲愧疚,可是又不知如何開口道歉,遂只好忍下心裡的情緒,對他笑道,“九哥,我餓了呢!”
聽得我輕鬆的語氣,九哥這才放下心來,輕笑着點頭,帶我往他的小艙走去。因了他的執着,而我又嫌吃食的味道薰壞新衣,所以乾糧都放在他的包裹裡。
一邊說笑一邊用飯,一頓乾癟癟的充飢之餐讓我吃得踏實無比。喝口水漱漱口,抹抹嘴巴站起身來,卻從小窗上看到天已全黑下來,這才發現原來小艙內竟已掌了燈。
我大大的伸了一個懶腰,卻又對上九哥靜靜的眸光,不好意思的一笑,走上前去,大聲說,“九哥,我困了!”說時,我就像前傾了傾,虛抱了一下他,繼而跳開,壞笑道,“晚安擁抱,九哥好眠啊!”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跑進自己的小艙,只甩了鞋子就躺到小鋪上,扯過薄薄的棉被我就進入了夢鄉。
一覺醒來,耳邊竟是船頭破水靠岸的聲音,還有一陣陣呼呼的風聲,接着就是寥寥人語和上下船的聲音,無不透着春寒料峭。靜躺了片刻,我才真的清醒過來。下腹一陣墜脹,竟然是憋醒的……
無奈地爬起來,又從包裹裡翻出一件夾襖披上,這才摸索着打開門。
“呀!”許是船上顛簸,推門時我一個沒站穩就向前面倒去,可是,卻在半截子被人扶住。
“福兒!”是九哥驚慌的聲音。
“九哥,”我就着他的胳膊站穩,扒扒迷糊的眼睛,奇道,“這大半夜的,你怎麼還不去睡覺!”
“你果然是準備獨自離開!”船角搖晃的油燈遠遠打下隱約的光華,將九哥的身影照到空空的船廊上,扯得又細又長。
我一驚,他怎麼——
“原在山洞裡,我就覺得你心不在焉;後來到了慕佳村,你又一再將歸程推後;昨日你問那些莫名的話,我起初還以爲你是疑我回荊州之後會和姑母一起欺負你,後來想着你我相處時日不短你當不會做此誤會;再後來你又匆匆決定上路,分了行李;用膳之後,你又擁抱作別……我一路擔心,就是怕你真的要走,沒想到,沒想到,你真的是,”九哥越說越激動,最後竟然聲音都是抖落出來的,“福兒,你真能下定決心麼?”
“九哥,我……”
“福兒,我知道我與你隔了許多許多。最開始是我的姓氏,後來又是你與南羑的婚約,還有,你自己的心思和嚮往,還有我的愚鈍和責任,可是我還是不願放棄,還是想能和你站在一起,至少能夠離你近一點,讓你也能看見我,難道你就真的看不出來的我努力麼?”
難道你就真的看不出來我的努力麼?
難道你就真的看不出來我的努力麼!
我呼吸一窒,心裡千百股激流竟都化作火焰,將我全身上下炙得動彈不得。我緊咬了嘴脣,睜大眼睛,將眼前這個一向沉默寡言俯仰天地的七尺將軍﹑這個將自己放得很低很低就連表白也如此卑微的拳拳赤子,一點一點看下去,直看到心底最深處。
九哥對我的心思,我不是今天才知道。若說我之前未對他用過心,但自墜崖後我們朝夕相對,他的眼神,他的舉止,還有他時不時被我按捺下去的示好……但是,今天當他真的將那層薄紗揭下,將自己的心完完全全的放在我的面前,我才恍然大悟——
我一直都在迴避的不是他的感情,而是我自己的感情!
“噌地”一聲,船起錨了。而我又是一個不穩搖晃了幾下,幸好九哥伸過手來一把將我扶住。握着九哥有力而溫暖的手腕,我的心才落到實處。剛要開口和他解釋,可是又突然感到——臉上一燙,我顧不得許多還是甩了他的手,擡腿就要走。
“福兒!”九哥見我甩開手,忙不急的跟上來,拽住我的胳膊。
“我——”我急了,“九哥,我不是要走,我是,我是——”正在我急得團團轉時,突然耳邊聽來一句“哎呀,兩位小爺可是要下船?船已經開動了咧!”
一個船伕從軟梯上下來,看到我和九哥驚訝地說道。
兩位小爺——對呀,被那船伕這麼一叫,我倒反應過來,此時我穿着男裝,頭髮也和九哥一樣簪起來。我可不就是個男人麼!
“不是下船!”九哥壓了音量回了那船伕。
那船伕還是被九哥震懾住,愣了愣才躬身道,“如此,更深露重,兩位爺還請早些歇息吧。”說完,就要退出去。
“誒——”一見那人要出去,我急嚷,看他回頭聽命,我又停了片刻方粗着嗓子,說,“你再將船靠岸,小爺我要上岸方便!”
聽得我言,那個船伕又愣了愣,繼而便笑了,“這位小公子只怕沒有坐過船,我們每個舫艙內都配有虎子,不用下船方便。”說完,竟也不問過就自己笑着下去了。
我……
江風颯颯,春陽暖暖,偶爾幾隻飛鳥自波光粼粼的江面一衝而上。
聽得今日一早船就能到荊州,我便早早的到船頭來等,省得一會看得九哥尷尬。
這幾日,我都是用頭頂面對九哥。其實我是想用鼻孔對着他,可是奈何我怎麼仰頭還是隻能看到他的下巴,所以只好做鴕鳥狀。
“荊州到嘍!”
船伕一聲號子將我自發呆中驚醒,擡眼一看,可不就是要靠岸了麼!
“福兒,站到船中間來。”身後九哥的聲音徐徐響起。
我回頭,看到九哥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他身上的長衫隨風鼓動,額前的碎髮飄在耳後。我靜靜看着他,看着他的英姿勃勃﹑玉樹凌風,我竟看得呆了。
“福兒……”九哥突然又喚我一聲,伸過來一隻手卻有猶豫地停在半空。
看到他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樣,我心裡一軟,不禁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他的手,與他一起走到一邊。
江風和着江水打在臉上涼涼的,可是我的心裡卻暖暖地。九哥大大的手掌將我的手緊緊握住,他掌心的溫度讓我心安。
就這樣,直到下船我們誰也沒有說話。
“福兒,我先送你去臥龍關,可好?”
看着九哥和他找來的馬車,我有些莫名,“不是回荊州麼?”
九哥沒有回我,只是遞上一張告示。我接過,低頭一掃,愣住。
“這個南羑葉少皇倒真是有情有義,雖說是父母之命,但是慶澤公主命薄,可他還執意要迎娶,不過東宇南羑兩國本就交好,如今連姻我們百姓的日子就更穩定了!”一旁的馬車伕感嘆,可是他接着一甩馬鞭,道,“我說你們還上不上車?”
我和九哥誰也沒有回那車伕,只是相互看這對方——皇帝哥哥詔告天下,東宇和南羑結爲秦晉之好,待我明年笄禮之後便讓葉衢迎娶我的排位。明年及笄,我心裡一算,因平日我都是記着週歲,卻忽略了別人都是算的虛歲,這麼想來可不就是明年!
“福兒,我先將你安置於臥龍關,然後再回荊州,可好?”
我將九哥的眼睛一看再看,終究還是隻看到兩個字:堅定。
“九哥,我餓了,我們找到地方先吃點東西吧。”說完這些,我便自己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