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一片寧靜。
陽光透過雕花圖案散亂地打進屋內,映得一室氤氳。屋頂的蜘蛛網輕晃着,似乎在訴說着破敗寂寞的故事。
九方太后命人將我和嬤嬤帶到這個破舊的宮殿內,陪着她沉默了半天,搞不清楚她要做什麼。
“十年,”九方太后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有些激動,“哀家終於等到了。”
渾身一痛,感覺嬤嬤抱着我的受臂緊了緊。我收回了亂瞟的眼睛,看着垂在我腦袋上方的臉。此刻,嬤嬤臉色慘白,嘴脣發紫,頭上的金釵也一晃一晃。
“咚﹑咚﹑咚!”一陣腳步聲。
腳步聲停止,繼而又是慌亂的呼吸聲。有人闖了進來。
眼前一暗,蕭天軒站到了仍然跪着的嬤嬤的身邊,炯亮的眼珠自上而下盯着我,煽動地鼻翼慢慢縮小了振幅。緩緩地,有如白玉的手輕輕托起我脖子上的長命鎖。
再活一世,我要長命百歲。
“軒兒,”年輕的太后急促的聲音暴露了她的慌亂,“你不是去找九哥玩了嗎?”
“可是,母后——”
“軒兒!”太后輕責,“這裡有母后來處理。”
蕭天軒不忍地望了望我,又擡頭轉向他的母后,半天不語。
“軒兒,你忘了我們母子曾受的委屈了?”
“那,”十歲的小皇帝話音顫顫,緊緊的攥着我的長命鎖,並不看我,“就,就依母后的意思。”
依她的意思?可是她的意思……
九方太后來站到我的旁邊,居高臨下,好看的鳳眼微微眯起,悠悠地對着我,“終究還是哀家贏了。”
語氣中似乎飽含了多年的隱忍與不甘。
“我一定要親手除掉那個狐狸精的心頭之愛,方解我多年之痛!”說完,九方太后鳳目猛睜,唳氣洶涌,話語狠絕。
猛一觸及到那狠毒的眼神,我不禁渾身一顫——不,我要長命百歲!
“皇帝!”
我使出吃奶的勁,慌亂地甩手,剛好拽住蕭天軒的明黃長袖。
蕭天軒驚詫,疾步上來,轉頭不可置信的俯視我,俊眉高聳,眼珠圓圓,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聲。
年輕的太后愣住,擡頭對着嬤嬤“剛剛是她在說話?!”
與九方太后對視着,嬤嬤滿頭大汗,嘴巴大張,好半天才猛然開口,“是,是小公主在喊皇上!”
也許是過於驚駭,嬤嬤的聲音大得出奇,震得我耳膜癢癢的。
我瞅瞅頭頂的三個腦袋,想想是不是要討好一下,畢竟性命攸關啊。剛剛咧開嘴巴,突然又想到自己還沒長牙,趕緊又把扯開一半的嘴脣拉回來。
“你再喊我一遍!”好半天,蕭天軒低頭試探性的對我說。
“皇帝多多!”沒牙把不住風,費了半天力氣依依呀呀總算還能聽清。
“噝——”太后拉着小皇帝倒退幾步,臉色慘白,一時說不出話來。
是死是活,就在此刻了!
“皇帝多多……”我癟癟嘴,但是始終擠不出眼淚來。
蕭天軒雖然是皇帝,但是畢竟是年紀小,與我眼神交流了半天,眼睛裡終於又流露出一絲不忍。
“母后,畢竟也是父皇的血脈。”蕭天軒不看我,轉過頭對太后說。
“太后,公主四月能語,定是祥瑞之兆啊!”阿嬤此時倒是鎮定了,緊緊抱着我,臉上一片驚喜之色。
“哼!”太后抖抖袖子,又恢復狠絕,“祥瑞?”語氣中滿是諷刺,“那賤人生的賤種,肯定是妖孽!”
說得這麼狠!雖然我的美貌孃親搶了你的皇帝老公,但你也把她送去殉葬了。不要趕盡殺絕了吧!
不管她,還是對軟柿子下手。搖晃了腦袋,使勁揉捏着蕭天軒的手,皇帝哥哥,你一定要救我!
怎麼還不說話?
難道真是天要亡我?卻又爲何讓我多活這一世啊!
要崩潰了!
正在我要放棄時,卻感覺到蕭天軒回捏了我一下,然後聽見他緩緩開口,“母后,福兒襁褓中便識我爲皇帝,必有因由,不如留以後用。”
對呀,不管是祥瑞還是妖孽,只要能活着就好。我轉轉眼珠,看着沉默的年輕太后。
求你了,美人太后,只要你饒了我,你就是天下第一美人寡婦!
“就這樣饒了她?”美人皇后似乎是在自言自語。
饒還是不饒,這是個問題!
“陛下所言極是。當日慶澤公主降生時,風和日麗,邊疆捷報。先皇也說小公主是我大宇福音。這才賜下這慶澤公主的封號。”嬤嬤滔滔不絕,言辭中難掩欣慰。
我眨巴眨巴眼睛,瞅瞅嬤嬤,心裡默默給她鼓掌:嬤嬤,說的好,說的妙,繼續繼續!
“太后,公主尚幼,可以慢慢教養。若不放心,可以送得遠遠的。只讓老奴我帶回鄉間也可啊!”
是啊是啊,美人皇后你放我自由吧,我絕不會爲我那孃親和先皇爹爹報仇的。
“送得遠遠的!?”美人皇后盯着我,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
這是陳述句還是疑問句,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美人皇后?
“不行!”美人皇后衣袖甩得老遠。
啊?烏雲緊布,電閃雷鳴!
“可是,母后——”
“軒兒,斬草要除根。何況四個月便能開口說話,肯定是妖孽轉世,此時不除,必成後患。你還小,這些事情,母后會處理好。絕不能再讓誰威脅到我們母子倆!”
斬草除根——我不要啊,我不要!
可是太后那雙骨節突出的長手已經伸向我的脖子,我驚恐得無法言語。
“太后!”
“母后!”
阿嬤的哭叫聲和蕭天軒的制止聲,亂成一片。
張開嘴巴想要大哭,哈喇子滿臉都是,我,我說不出話來了!
脖子被掐住,頭暈目眩,呼吸困難,血液翻涌,心口好像要炸開……
過了二十年等死的日子,好不容易現在可以重新來過,我不要,我不要馬上就死——
上一世的我叫了一個很俗氣的名字,長生。因爲先天性心臟病,媽媽希望我能夠長長久久,幸福一生。
可是,我這人天生無福短壽,父母離異,我跟着媽媽到了後爸家。有錢的後爸雖然對我好,但是卻有一個可惡的姓,吳。
他還有一個小我一月的女兒,吳悠。
我成了吳長生。
吳悠就成了我的妹妹。也就在成爲我的妹妹之後,吳悠就只會對我做兩件事:翻白眼,還有就是對我說,“這些都是我讓給你的。”
也難怪她會這樣。
因爲大家都知道我是活不長的,說不定哪天就翹辮子了。
所以不管是我媽還是她爸,還是後來的陳晨都會揹着我對她說, “這些你先讓給你姐姐,以後你有的是。”
對的,我吳長生是沒有以後的,以後是吳悠的。
我媽她爸這樣認爲,陳晨也如是說。
陳晨,是愛我的不?
他看我的眼神……至少是寵我的吧,所以在二十歲生日快到來的時候,我笑嘻嘻的看着他,一種叫做幸福的感覺在心間流動,呼之欲出。
“陳晨,今年的生日禮物,我不要了。”
我歪着腦袋看他,陽光透過窗戶,隱隱約約,給他俊美的臉龐勾出一道金邊。
“爲什麼?”陳晨伸出右手撓亂我的短髮,淺笑浮上嘴角,輕輕的問。
“做我男朋友吧。”我吸吸下嘴脣,放開,無比認真。
好長的沉默,沒有回答。
沒有回答呢!
“長生……”
突然,吳悠猛然推開房門,拉開陳晨,一臉的憤怒地瞪着我。
“漂亮衣服給你,芭比娃娃給你,生日禮物給你,出國旅遊給你,你還嫌不夠?!”
“吳悠!”陳晨低吼着拉住要來推我的吳悠。
被陳晨一推,漂亮的吳悠大哭起來,委屈極了。
“晨哥哥,你別攔我,我已經忍受她很久很久了!”吳悠邊哭邊吼。
聞聲,我媽她爸也趕了進來,讓小小房間一下變得擁擠了。我感覺到窒息。
“吳悠,你又鬧什麼,爸爸不是跟你說過,你姐姐她——”
“她太過分了,什麼都有了,現在還要霸佔晨哥哥!她憑什麼要晨哥哥做她男朋友,說不定哪天就心臟病突發了!”吳悠打斷她爸,控斥我。
“吳悠!不許胡說!”陳晨瞪着吳悠,大吼一聲。頓時房間內除了吳悠的抽噎聲便再無其他聲響。
媽媽抱住我,淚水滑落。我看着這一切,將屋子裡的東西,還有人,一一掃過。
什麼都有了。
天天等死,天天等死,這便是什麼都有了。
好,好,原來你們都是一直在忍我。
輕笑一聲。
“吳悠,漂亮衣服還你,芭比娃娃拿去,生日禮物以後補上,出國旅遊對不起,還有你的晨哥哥,”我輕咬嘴脣,“也還給你。”
“長生!”陳晨吃驚的看着我,表情莫辨。
“我不要什麼都有,我只要長命百歲。”
說完這句,心中的疼痛再也無法強忍。我順勢躺進媽媽懷裡。
“媽媽,這下好了,你們可以準備出國了。”我看着天花板,雪白一片,那是不是天堂的顏色?
“大家都無須再忍了。”
我死了,並非如之前嚇死人的暈厥。不是每個人都有我這般感受,突然的暈厥,然後醒來,看到傷痛欲絕的媽媽,還有已經準備好的後事,微笑着告訴大家,“閻王爺嫌我麻煩,還不要我呢!”
那次,是真的死了。
可是莫名其妙,我又活了,又一次被生下,來到這個類似於中國古代的世界,生在了帝王家。
那,爲什麼我新生的生命還是這麼短暫?
死了一次,現在還要死一次嗎?可是這一世我很健康啊 !
我不要再死一次!
雙目一睜,狠狠的瞪着正在掐着我脖子的太后。面目猙獰的太后似被我嚇到,突然一滯。
感覺到脖子一鬆,沁涼的空氣擠進來,衝得我腦袋發漲,視覺模糊。
“咳咳咳……”
“太后,太后不好了!啊——”一個老嬤嬤闖了進來,看到太后的手正捏着我的脖子,不禁大叫一聲。
“混賬的老東西!不是告訴你在外面守着的麼?不想活了!”太后急急收回手,又驚又怒。
“老奴該死!老奴該死!老奴該死!”蒼老的聲音哆嗦着,還有腦袋磕到地上的響聲。
生命原來都是如此渺小,不管你是公主還是奴才。
“行了行了,哀家身邊也只你這一個能用的。”九方太后無奈的說。
“老奴謝太后不殺之恩!老奴必定好好服侍您老人家!”說着,又是磕頭的聲音。
“餘嬤嬤,到底什麼事情這麼匆忙?”此時,太后早收回了手,問得風淡雲輕,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是,是,是九方小少爺鬧着要去邊疆!”
“啊,九哥!”太后一聽就小跑着出去了,走到門口,又回頭對着跪在地上的餘嬤嬤怒吼,“還不快帶路!”
“雲嬤嬤,你將公主抱回慶澤宮。”好半天,蕭天軒的聲音響起,“莫要亂跑,我會想辦法令母后改變注意的。”
阿嬤猛然一顫,慘白的臉上掛滿淚痕,顫抖的手竟執得我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