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偏身對着一旁的孩子, 擡手將他身上的小被襖按了按,便看到一張酣睡的嬰兒的臉,內心感覺真實且充滿力量。
前世我曾許多次起死回生, 今生我亦有過幾次有驚無險的經歷, 可都不如這一次讓我充滿力量。我曾渴望長命百歲, 每每活得小心翼翼, 可是當我苦熬了七個半月, 經歷了七個時辰的掙扎,耗盡最後一絲力氣聽到一聲劃破長空的啼哭,我便覺得, 即使讓我馬上死去,我的生命亦是完滿——這樣的血脈延續, 不也是另一種意義的長生?
何況, 這是我和九哥的孩子, 縱然它的到來是一個意外,可是我和九哥卻都付出了全部的感情來迎接他, 縱然毫無經驗,可是我們亦有信心能夠養育他,保護他,愛他。
是的,這就是我的兒子, 我和九哥的兒子。
許是被我呼出的冷氣凍到, 孩子不高興地聳了聳小巧紅潤的鼻子, 接着又安詳地睡去。
心裡又涌起了陣陣滿足, 我轉過身來靠在牀上, 靜靜聽着外面呼呼的風聲。
因爲我產後大出血,又正值隆冬, 大夫和產婆都說不易挪動,所以我一直住在魯辰和兄長的帳篷裡。前段時間下雪,九哥他們怕我驚不起寒凍,便又在小帳外支起了一個大帳,小帳和大帳之間用炭爐環着,這才讓小帳中暖如晚春。
“皇姑姑!”永琰從外帳鑽進來,三兩步就撲到牀上,兩隻眼睛滴溜溜看着熟睡的孩子,“弟弟!”
“公主,該喝藥了。”鄭婆婆端着一碗藥站在牀前。
鄭婆婆是慕佳村的產婆,我早產之後她被接了過來,然後就一直照顧我和兩個孩子。剛纔她便看孩子睡着了,就帶着永琰到外帳去熬藥去了。
我接過藥,眉頭便不自覺地皺起來,又看到一旁蠢蠢欲動的永琰,便道,“婆婆,可是該喂皇長子午食了?”
“剛纔已經餵過了。”鄭婆婆抱起永琰,做到一邊的凳子上,“公主喝藥吧,明日就要出月子,這是最後一劑了。”
被她猜中了心思,可一看到那黑乎乎的藥,我嘴裡便泛苦,“九哥還沒回來麼?”
我在這裡修養一個月,九哥和兄長他們也都在這裡陪了一個月。這期間,雖然魯辰沒有爲難九哥,可他也留下了永琰。十天前,荊州得知永琰下落,便派人過來接。可是魯辰藉口我修養留下永琰陪伴。而荊州來接的人也駐留在了愛佳山腳下。昨日,那邊的人來請北齊駙馬商討永琰和我回荊州事宜,所以今日九哥也和他們一起去了。
“不曾見將軍回來。”
我點點頭,想了片刻便將藥喝了下去。
“福兒。”
我聞聲擡頭,看到兄長正掀簾進來。鄭婆婆領着永琰出去。
“兄長,你未去慕佳山?”
“我如今身份不便。”兄長坐到牀邊,瞥了一眼孩子,而後擡頭看我,目露無奈,“你說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兄長。”我知道兄長想說什麼,可是我也不知道此刻該怎麼回答。
“福兒,你才十五歲,是東宇堂堂公主,若九方訣明媒正娶你也就罷了,可你們如今這般,你打算怎麼辦?”
“九哥說過會娶我,而且,我與九哥也已在大漠拜過父輩。”
“你!”兄長瞪着我,咬牙,“且不說如今情勢不明蕭天軒允婚與否,單你們未婚先子,你又怎能面對天下悠悠之口?福兒,母妃去得早,你一小就無長輩教導,如今這般沒有謀劃,日後的路該怎麼走方好?”
我也知道之前謠言四起,有說我是朱華轉世,也有說我是災星轉世,並且,九哥遇難之後荊州形勢和皇帝哥哥的想法也不明確,我與九哥成婚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還有,我看向一旁的麟兒——這小小的生命確是哥意外,美好的意外。
“兄長,我知自古婚姻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曾渴望三媒六聘大紅嫁衣,可是,我與九哥都是自幼失辜,幾經磨難,我們才相濡以沫堅定彼此,絕非莽撞。放眼古今,世間之事概難周全,我與九哥有舍有得,且於我而言,九哥待我誠心,我是得大於舍,我實是不悔。”
聞罷,兄長看着我,目光悠遠而深邃。
許是我從未跟他說過這麼深沉的話語,兄長被我震住了吧。然而我不想兄長太過糾結於此,便轉了話題,“兄長,魯辰會放永琰嗎?”
聞言,兄長一怔,似是醒轉過來,“福兒,他是你我手足。”
我無語,只是扯了扯嘴角。
“你還恨他?”
我搖頭,“我從不曾恨過他,可是若讓我視他爲兄長,我也決計不能。如今,若他會傷害永琰或九哥,那我和他就只能是敵人了。”
“福兒,這是國是!”
“我與他不就是國是麼?”
“福兒,你怎麼能這麼想!若你與大哥只是國是,那你如今又當我是什麼?難道,我們這一奶同胞的兄長不是兄長,那隔了肚皮的兄長才是兄長?”
“兄長!”看到兄長突然激動起來,我便也有些火,說話聲音也大了起來。不料卻吵醒了一旁的寶寶,嚇得孩子大哭起來。
我忙抱起寶寶安撫起來,兄長見狀站了起來,在帳篷內走動起來。
寶寶很乖,不肖片刻便停了哭啼,可是卻也不願再睡過去,而是在我懷裡,睜着大眼睛好奇的看着他能看到的一切。
觸上寶寶無辜地眼神,我的心裡一軟,抱着寶寶,擡頭看向兄長,“兄長,我知道你自小就揹負了許多,於你而言,東宇不曾對你庇佑,皇子的身份亦只是束縛,所以後來你得知魯辰的身份便毅然決然要入贅北齊。這些,我雖不支持卻很是理解。可你,爲何就一點也不理解我呢?”
兄長駐足。
“我與你們一奶同胞是血脈手足,難道我與皇帝哥哥同父異母就不是?你亦生於皇家,當能夠理解我不願接受魯辰爲大哥是早將血脈看得極淡的緣故。可你卻不同,我生來便知道你是我兄長,且後來你又極愛護我,我自然是視你爲兄長。我待皇帝哥哥亦是如此,雖然父輩恩怨糾結,可是他原來待我確是不錯的,我只是投桃報李而已。”
“那如果我與蕭天軒揮戈相對,屆時福兒又當如何?”
“兄長,你們非要這麼逼我嗎?”
聞罷,兄長一動不動站在那裡,許久之後才一聲嘆息,“也罷,確是難爲小福兒,是爲兄的不是!”
我看向毫無表情的兄長,亦不知說什麼好。
“你好好休息吧,我已命人去北齊接雲嬤嬤來,不日便到。你自幼沒長輩在身邊教養,如今已身爲人母,合該盡享天倫纔是。”
我心裡一暖,只點了點頭,將手中的寶寶又緊了緊。
渾渾噩噩間,聽到一聲嗚咽,我睜開眼睛,看到一個寬闊的身量將我與身邊的孩子罩着,是九哥在逗孩子。
九哥微張着嘴脣,有些興奮,又有些小心翼翼,大大的手指直着一根手指輕輕觸碰着孩子的小鼻子。九哥碰一下就彈開,孩子聳着鼻子不滿地嗚咽一聲又息下去,九哥又碰一下,孩子又嗚咽一聲……
我想笑,又有些像哭,可是看着這樣的情景,想到眼前的兩人是我的夫君和孩兒,禁不忍心笑出來,更不願意哭出來。
可是我不忍心打破的這片祥和卻瞬間戛然而止,外間一陣喧譁,幾個粗獷的聲音響起。
“孃的!廢了許多周折,說放就放!”
“辛達,莫要胡說!”
“哼!灑家是氣不過!你沒聽到東宇使臣那冠冕堂皇的話,還說什麼友國鄰邦,全他媽廢話!自古成王敗寇,他們的皇子都被人扣了,還敢坐着跟我們談!依灑家看,合該是馬背上一較高低,若輸了老實留下那小毛孩兒給灑家做徒弟!”
我心內一岔,頭頂上的九哥也重了呼吸。見九哥欲要起身,我忙伸手拉着九哥,待到九哥停下後便坐起身來。九哥談判已回來,聽的外間那匹夫的話,定是魯辰答應要放永琰了。
我想了想,便對外面高聲問到,“鄭婆婆,外間何人放肆?”
“公主……”鄭婆婆猶豫的聲音響起。
“東宇公主,灑家駙馬帳下都尉辛達是也!”答聲洪亮雄渾,全無懼意。
“鄭婆婆,你幫本宮駁了那無禮匹夫,就說,我東宇人才濟濟,皇長子不缺師傅,不過,皇長子不日回京,卻是缺個智勝東方朔武驚霍去病的車伕,若是有人自認能夠勝任,不妨恬面來試!”
“你——”
“放肆!”
突然,外間傳來那莽撞之人的反駁聲還有兄長的呵斥聲,不及反應,又聽到鄭婆婆高聲“將軍公主,駙馬來探”,待我擡頭,便看到兄長與魯辰一前一後進了帳篷。
“福兒,你沒事吧?”兄長急道。
我看着他搖頭不語,倒是一旁的九哥站起了身,對兄長和魯辰拱手道,“駙馬。”
兄長沒搭理九哥,繞過九哥坐到了牀沿邊上。站在遠處的魯辰對九哥回揖,仍舊立着。
“你莫氣,回頭爲兄必會罰那莽夫!”兄長安慰我,看我仍無好臉色,便傾身看向一旁的孩子,“你也醒了?”
我聞聲也低下頭去,卻是看到孩子正睜着一雙烏黑的眼睛,四處亂瞟。我心裡一鬆,也泄了方纔的氣憤,將孩子抱在懷裡。
“福兒,這孩子,越長越像你!”
“爲兄還記得你小時候,竟是一樣的大眼睛,一樣的小嘴巴!”
“明日就要滿月了?”
我知道兄長還在怕我生氣,故意引我說話,便也點頭,“恩。”
“真快啊!”聽到我總算回話,兄長似也鬆了口氣,笑呵呵問到,“可取了名字?”
一語驚醒夢中人!自生下這孩子,我開始時虛弱無力,後來稍好一點又擔心永琰回京的事,九哥更是忙着明裡暗裡部署,我們竟都忘記了給孩子取名了。
我擡頭看了看九哥,又轉向兄長,“九哥還在想,一時未得合適的。”
兄長一向不待見九哥,如今聽我如此說,卻也一如既往不給面子地默了。
“舅兄若是有好的,也請提點一二。”九哥雖話少,卻對兄長一直很有禮。但他請兄長給孩子取名,卻也着實讓我愣住。
兄長也是一愣,擡頭看向九哥,目光一改之前的不屑,轉而皺眉,“我雖年長,卻對這些也無頭緒。”
是啊,九哥和兄長童年都甚孤獨,且兄長未生子九哥初爲父,可謂是半斤對八兩,一樣地沒經驗。
“潼。”
正幾廂無語間,不遠處的魯辰突然開口,聲音低沉而堅定。
我一怔,心跳猛然加速,他——
“同!”兄長大呼,異常興奮,“九方同,是謂九方一統,天下大同,胸襟氣魄文成武功,好個響徹宇霄的男兒名號!”
“九方同。”九哥低喃,似乎也在思量。
我心裡雷鼓喧天,因爲我確定此潼非彼同,而他——我擡頭看向魯辰,心裡涌上一層不安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