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沒想到, 這一歇就歇了小半個月,接着又過了年,歇到了開春。
只說那日我們來到慕佳村, 就看到小半的村民病了。正直入冬, 病人症狀大多相同, 按照他們所說, 又是來得突然。所以我料想定然是小流感了。
因事到臨頭, 也未想過與我們有無關聯,就和九哥住下並幫忙照顧病人。待到我找到原因,並試驗出解藥時, 已是過去小半個月了。
而後,我和九哥還未緩過勁來, 一場大雪就紛紛揚揚下了十來天, 最後知道封了山才罷休。氣溫極低, 冬雪難化,縱使九哥再急, 也只得耐着性子和我住下來。
許是積雪化得太慢,到最後一滴冰雪融入泥濘,已經是草長鶯飛﹑春江水暖了。
我和鄭嬌嬌一早就收拾了歡喜的衣物漿洗,捶捶打打折騰了一上午,這才洗乾淨。
猛然起身, 我的腰有些僵。我站直了身子, 背手捶了捶。一旁的鄭嬌嬌卻爽爽利利地端起盛衣的木盆, 也不管我, 徑自上了岸。見她如此, 我也不計較,只又重重捶了幾下, 這才拎了棒槌緊步跟上。
“牛明!”
遠遠看見正從田裡回來的牛明,鄭嬌嬌就高聲喚到。
“做甚?”牛明頓,沒好氣的回問。
“幫我把衣服端回去!”說着,鄭嬌嬌就站住不動了,雙手端出木盆等他來接。
可是牛明亦只鼻子裡哼了哼,仍舊自顧自走路。
“我來吧。”見他倆僵持着,我便要上前去接木盆。
“你別管。”鄭嬌嬌繞過我,幾大步走到牛明面前,將木盆“砰地”一聲放在牛明面前,然後喚我,“福兒,我們回去。”
牛明十分不滿,在鄭嬌嬌身後很是張牙舞爪了一番,最後卻還是悻悻地端起來木盆,大步流星地超過鄭嬌嬌,往回走。
對他倆這般小情趣,我也見怪不怪了,只衝着鄭嬌嬌笑了笑,和她並肩往回走。
“我就是愛使喚他!”鄭嬌嬌邊走邊說,一臉美滋滋。
我笑,隨口附和道,“不怕他煩你哦!”
“他敢!”鄭嬌嬌作勢在空中揮揮拳頭,繼而又看向我咧嘴一笑,“其實,我就是喜歡看他被我惹炸毛的摸樣!不知爲什麼,他越生氣,我越高興!”
“你就不怕他真的生氣了,以後不要你!”我揶揄道。
“他不會的!”
“哈哈!”我大笑。
“是真的!”鄭嬌嬌急忙肯定,“我和他自小就在一處,他腿上長了幾根毛我都知道,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我樂得不能再樂,只得忍着笑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這些日子,我和鄭嬌嬌吃住都在一處,對她這種大大咧咧的舉止也見怪不怪,甚至,因了我有現代生活的記憶,我對鄭嬌嬌這般天然爽利的性子倒顯得特別親近。
“只是福兒,”鄭嬌嬌攆上我,“你和九公子不只是表兄妹對不對?”
我不語,仍只是笑。剛到村子時,我和九哥只說是表兄妹,實際上我們也確實是。但是不知道哪裡不對勁,鄭嬌嬌和村裡人都不信,不信之餘他們還假裝相信,直叫我和九哥尷尬不已。一開始,我還解釋,可是發現越解釋他們的笑容就越曖昧,現在,我也就索性懶得費口舌了。
“我就知道!”見我不解釋,鄭嬌嬌喜道,“你製藥救大家,你家九哥試藥時那一副信任你的模樣,嘖嘖,你們那個默默契契溫溫糯糯的感覺,分明就是早有婚約的公子小姐!”
天——早有婚約——你真是戲文看多了!
不過想到九哥帶頭試藥,我的心卻緩緩地溢出一股甜來。我本來不懂醫術,只是之前讀過一些醫書,略略知道一些醫理而已。那日流感來得突然,村醫慌了手腳,派出去求救的人也因中途患病折返,無奈之下,我只有趕鴨子上架了。後來熬出藥來,連我自己也沒有信心,可是九哥卻毅然決然地帶頭試藥。其實他並未染上,可是村民們見他吃了藥後也無甚反應,這才放心吃了我的藥。如今我還記得九哥試藥時的平靜——說不感動是假話,當時看着他的眼神,我都相信我自己是神醫了。
所以慕佳村得了病的村民快速得到治癒,除了我的運氣之外,就必然要感謝九哥的勇氣了。故而,我們在慕佳村倒也受到愛戴。
“不過話說回來,你們這麼恪守規矩的斯文勁兒,我看着覺得難受!”
鄭嬌嬌的話打斷我的思緒。
“不如,你和九公子就在我們村住下來好了!”鄭嬌嬌自說自話,“你看我和牛明,活着多有意思!”
在慕佳村住下?像鄭嬌嬌和牛明一樣無憂無慮地生活?
和鄭嬌嬌一般放開來,我想我是決計不能的。不知是不是以前壓抑太久了,雖然我也覺得像我這樣重生過來的,更應該變現得開放一些纔對,可是,如今叫我如此做,我卻是如何也做不來了。但是,簡簡單單的日子,簡簡單單的煩惱,簡簡單單的愛情,不正是我一直嚮往的嗎?原來我一直不願和九哥啓程,爲的不就是能多過一天這種簡單的日子嗎?如今,就此在慕佳村住下來,放下哥哥﹑兄長還有原來的一切,難道不好嗎?他們親見我和九哥墜崖,難過一番之後也會慢慢淡忘我們,這個世界少了誰不還是一樣?
可是,我和九哥……九哥……
“快點走吧。”緊咬一下嘴脣,我輕拽了身邊的鄭嬌嬌,“牛明只怕早回村了。”
回到村裡,牛明果然已經將衣物都晾好了。
而九哥,正在耐心地教習幾個小孩子格鬥術,遠遠見我回來,竟也不說話,卻只是衝我笑。
默默契契溫溫糯糯——突然想到鄭嬌嬌方纔的話,我不禁有些臉紅心跳,一時竟難以面對九哥起來。
幸好鄭嬌嬌又嚷着要去放羊,我也就避了九哥灼灼目光,尾隨鄭嬌嬌放羊去。
春剛來的時候,天是藍的,水是墨色的,而地上樹上則是嫩綠的翠綠的,遠遠的山頭上一大片,竟然是——紅色的!
“今年的丹朱華開得好早啊!”鄭嬌嬌在我身後感嘆。
“丹朱華?!”乍一聽見這個名字,我不禁大吃一驚,“竟然還真有此花!”
“可不是嘛!”鄭嬌嬌卻不以爲然,只慢悠悠趕着羊,“其實就是很普通的野花,連菜花都比它好看。就因爲太妃娘娘在這裡身亡,所以,到了那些酸溜溜的文人那裡,它便成了絕美的花,竟然比牡丹還要豔麗。可是,若那些人到這裡來看一看,便知道是怎麼樣了。”
這個丹朱華——我不禁伸手覆上小腹,又想起在北齊的一幕幕——這個丹朱華帶給我太多震撼,就是現在我亦難以相信,此花竟然真的存在。
想時,不顧鄭嬌嬌在身後大叫,我竟快步朝那山頭跑去。
翠翠鬱郁﹑牽牽蔓蔓,或覆在地上,或攀於岩石。紅莖託着三角綠葉,匍匐成片。花瓣兒亦是三瓣的,嫩紅嫩紅的,又極小,只遠遠的成羣看着才顯眼。
“咦!”身後匆匆趕來的鄭嬌嬌一奇,“這個是丹朱華的果實嗎?”
聞言,我亦俯身,撥開簇擁在一處的花葉,竟然真的一串串或綠或紅的小果實,拇指般大小,竟與聖女果一般形狀。我一捏,果真軟軟的,一派好吃的模樣。心裡一喜,也未想太多,我便伸手摘了一顆放進嘴裡。輕輕一咬,既然滿嘴酸甜。
“哎呀!福兒!”乍看我吃了果實,鄭嬌嬌一驚,將我手中捏的拍下,急到,“你怎麼就吃了!”
“怎麼了?”我一邊咀嚼一邊反問。
“這丹朱華四季常綠,每年春雪過後便會開花,花開一季,一批一批的,可都不曾見過結果呢!”
“難道說這個果實,你是第一次見?”
“是啊!”鄭嬌嬌道,“自我記事起,第一次見!”
聽她這樣一說,我也十分好奇,剛想重新摘幾顆果子來看,卻被鄭嬌嬌攔下。
“你剛纔吃了,可有異樣?”
我一默,只是酸酸甜甜的,極其平常的味道而已,確有些像聖女果的味道。
我搖頭。
聽我這樣說,鄭嬌嬌放下心來,可是片刻後又驚道,“不行,丹朱華突然結果,一定有什麼奧妙,我要去告訴父親!”
說着,竟也不顧我,自己跑了回去。
丹朱華,我又看了一眼,很顯然,這只是種深山中常綠藤本植物,而已。
原來這就是那鮮豔華麗的丹朱華啊!
悻悻的,我趕着羊慢慢悠悠往村裡趕。
“福兒!”
趕到半路,居然碰到匆匆趕來的九哥。還未待我開口,九哥就已走到我身前,扶着我將我上下左右前後細細打量個遍。
“九哥,怎麼了?”我奇。
“鄭姑娘說你吃了丹朱華的果實,你,你可覺不妥?”九哥一雙墨眸深若汪譚,驚張之情滿溢而出。
“我只吃了一小顆,只是平常野果而已,沒有什麼不妥。”我笑,安慰道。
聞言,九哥臉色稍霽,可是仍不能完全放心,急急拉着我往村裡趕。
直到村裡的老大夫給我號脈問診了好半天,確認半點異樣也沒有,九哥纔算放下心來。
“福兒,下次切莫這般莽撞了!”雖然無事,但九哥卻似有些氣惱,待老大夫走後,他十分嚴肅地叫住我。
九哥雖說得壓抑,但他天生的氣勢縱然只露一二也足已讓我震驚。我微怔,其實我也並非莽撞,只因那果實確實看着一副無害模樣,這才……可瞥見九哥這般緊張,我亦覺得有些些愧疚,遂只順着他的話重重點了點頭。
方纔緊張一泄而下,如今又見我溫順認錯,九哥反倒忐忑問道,“福兒,方纔,我可是嚇到你了?”說時,竟兩眼閃爍,滿是內疚與心疼。
我心一震——此生若得九哥相伴,平安無虞且不說,只他這一份珍視,卻是再爲難得。
我笑着搖頭,卻也不接九哥的話,而是將方纔我摘來的丹朱華果實捧了出來。九哥見我笑,亦是舒了口氣,瞥見我手中的果實,問也不問便拾起一顆吃下去。
“可好吃?”我問得直接。
“還好。”九哥答得簡潔。
“若能每年都吃到這酸酸甜甜的味道就好了!”我眼珠一轉,看着九哥道。
九哥微愣,思忖片刻道,“我每年春上都要回都祭祖,順道給福兒捎些回去倒也不難。”
臥龍關在西,慕佳村在北,荊州地處東南,這個道繞得好遠。雖然感動,可是——
“九哥會一直鎮守邊關。”我沒有問他,只是淡淡的肯定。
“此乃匹夫之責。”
聽九哥回得認真,我心裡難免一灰,可是……
“九哥果然是好男兒,”我看着他嬉笑起來,“有九哥在,東宇不怕國土難固。”
聽我說完,九哥卻並不回話,而是靜靜地看了我好久,好久,久得我都忘記了我爲什麼要說這個話。
“福兒,我生於將門,自幼失辜。兒時,我一心想着能承先父衣鉢﹑爲父雪恨,可是,待大時,才發現許多事情並不是如我想的那般簡單。如今,我雖不知你想說什麼。但我可以告訴你,我亦不喜戰,更不願爲將,家國天下,而我既已處在這等位置,行事便由不得自己喜好。”
九哥雖然說得隱晦,但是我心裡卻是瞭然。當年忠仁大將軍和先帝戰死沙場,表面上西厥乃罪魁禍首。可是,若不是九方太后和九方希不失援手,只怕也不是那般慘況。如今,九哥雖知其中隱沒,可是,他畢竟和九方太后同枝連理。當日我離開荊州之時,九方家和皇帝哥哥的矛盾就一再上升,若換做另外一人來做護國將軍,只怕不是忠於皇帝哥哥,就是爲九方希所用。所以只有九哥在這個位置,他才能權衡利弊,不讓任何一方受到傷害。因爲,九哥心裡向着天下和皇帝哥哥,卻不會做出傷害宗族之事。
我本以爲九哥不知這些,今日因想和他隱姓埋名,才做這番試探。不想,竟鉤起他的傷心事,更得他如此坦然直言。九哥拳拳赤子……我雖不知他是否以爲我只是在試探他對皇帝哥哥的衷心,但若我仍然指望勸說他放下一切同我山高水遠,便真的是過分了。
想到這裡,我既不能解釋又不願再勸,遂只好不言語。九哥說完剛纔那些話,亦是不再繼續。
“福兒!”鄭嬌嬌突然氣喘吁吁闖進屋內。“你可覺有事?剛纔你吃了那果子,我父親讓我先過來看看,他和牛鼻子老道也正往這邊趕來。”
“怎麼了?”九哥問。
“我去回了父親這事,卻不想被那牛鼻子老道聽了去,直說丹朱華百年開花難得一果,怕不是好事。父親亦覺得蹊蹺,正商量着要請大師來看呢!”
我一聽這話,雖然知道是迷信,然衆口爍金,只怕不是什麼好事。
“嬌嬌,我並未吃那果子。”我看着鄭嬌嬌,說道。
“可我明明看到——”
“你看錯了。”我打斷她,可是這樣的事情,別人只怕都是寧可信其有不會信其無。想到這裡,我擡頭對上九哥,道,“九哥,如今雪化路開,我們也該回去了。”
待到九哥點頭,我便起身收拾起包裹來。
九哥乃人中龍鳳,若因我隱於鄉野,確實埋才。丹朱華開花得果,只怕慕佳村也要熱鬧了。
臨到終了,我還是將九哥和我的東西分開收拾出兩個包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