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冬兒推開門走進來,難得一臉興奮,“小旺帶着小財出去狩獵, 小財竟獵了一隻兔子呢!”
小旺是旺財四年前叼回來的小旺財, 如今已經長得和他母親一般高大了。兩年前, 旺財又帶回了小財, 現在小財也能跟着哥哥出去打獵了。
“那年大雪, 小財差點凍死,沒想到當年的小不點,如今也這般厲害了!”冬兒一面擺飯, 還一面樂呵。
“是啊,”我也突然有些感慨, “已是過了四年了啊。”
那年我和冬兒他們幾個將昏迷的九哥帶回了臥龍關。幸而九哥只是種了迷藥, 修養了些許時日就恢復了, 不然我真不敢想象。
我也隨着九哥住在了臥龍關,儘管皇帝哥哥屢次派人來召我回宮, 但九哥都以我不宜長途跋涉爲由拒了。實在有幾次推不過,九哥也都是親自走一趟荊州。
今次,九哥就是應召回京了。
“冬兒,九哥是不是說今日回來?”
“呀!”冬兒雙手一拍,“將軍走時可不是說初□□便能回, 今日正是初九。可要替將軍留飯?”
“天氣冷, 你讓大娘燉些羊骨湯吧, 再發些面留着給九哥。”
“是!”冬兒響亮亮地應了。
因爲混戰關上人煙較少, 生活也很單調。可冬兒就是在這呆了四年, 反倒把原來的沉穩性子丟了,如今人卻活潑了許多。
四年啊, 變化的可不僅僅是冬兒!
四年裡,沒有大的戰爭,但是因爲西厥滅國後局勢混亂,所以各國也都不斷加強邊關防禦能力,一些小摩擦也就在所難免。
西厥當年就被分爲兩支。刑思思和西厥三王那隻投靠了北齊,替北齊仍舊佔領廣冥宮,被西厥人民私下稱爲僞廣冥。西厥七公主帶領遊方部落一直致力於復國,不斷組織刺殺僞廣冥的各種行動。終於,今年初刑思思和西厥三王都已被殺,西厥人爲之一振。但是,北齊又迅速扶持了新的傀儡,除了解恨,刑思思和西厥三王的死並未給西厥人民帶來真正的好處。
南羑行帝娶了千尋公主爲皇后,冊封修真聖姑爲真妃。千尋公主終於得償所願,並且已於三年前爲葉衢誕下一個女兒,香惠公主。
北齊長生王先有鮮卑盤郡的支持,後又操縱了西厥僞廣冥,自被冊封爲長生王以後,在北齊的地位就如日中天。早年,北齊民間便有許多傳聞,說明帝不事後宮,卻與先帝的一個叫子玉的男寵顛倒乾坤。這個子玉我很是有些印象,記憶裡明成表哥也確是少了些許陽剛之氣。所以這樣的傳聞,我倒有些相信。但是,兩年前北齊朝廷裡多人因明帝碌碌無爲爲由,上折要求明帝禪位於長生王,聽得我氣的幾天吃不下飯。雖然後來魯辰還是請辭了,可不難看出他的狼子野心,如今更是步步爲營,北齊確已是他的囊中物。
而東宇,這幾年也是變化頗多。蕭天軒餘毒難清,又因爲忙於政事,所以身體一直不好。自冊封永琰爲太子以來,蕭天軒就大力培養永琰生母芳妃的母族勢力。藍佑之娶了孫麗蓉,成爲芳妃的內妹夫,如今也是永琰的太傅。另外,孫家旁系的一個叫孫尚庚的年輕人,如今也官拜吏部侍郎。許是爲了以後多方牽制,蕭天軒對原來的左相,國舅九方希一直尚是禮遇,對九方希培養的勢力也是壓而不發。另外,據說御前侍衛統領張恆遠不僅掌管着京城皇家侍衛,更是受命於蕭天軒秘密培養了一大批死士,只聽命於皇上一人。
“公主,用膳吧。”冬兒喚我。
我轉身點了點頭。
和冬兒用完飯,我起身漱口,卻看到外面的天空突然陰沉下來,偶還有一陣簌簌的風聲——莫不是要下雪了?
“公主,可要睡一時?”
“不了,”我起身,“把爐子移到書房,我習畫。”
這幾年,我最大的消遣就是畫畫。許是前世有一些底子,現在學起水墨畫來也不算難。不論畫得如何,卻總能讓我平靜。
不知畫了多久,忽聽見冬兒在外間喜道,“公主,將軍回來了!”
聞言,我輕噓了一口氣,擱下筆,忙向外跑去。
一面交代冬兒準備熱水和熱飯,一面往外走。往常九哥都是先回來看我,吃點東西就要去關外的營地。
剛一交代完,就見九哥黑髮高束一身玄衣昂首闊步朝我走來。
這幾年九哥的氣質愈發威嚴沉靜了。他原就是劍眉星目,由於常年在外操練,膚色偏黑,鬚髮濃黑,少年時顯得老氣橫秋。但這幾年,面目的棱角長開來,原來的俊秀蛻變成英拔。因我常督促他剔刮鬍須,下巴和腮絡都只是略呈青色,成年男子的氣宇軒昂更是一覽無餘。
“怎麼穿這麼少?”還未待我開口,九哥就攬過我的肩,將我往屋裡帶。
“幾時從荊州出發的?一路上可都還好?累了吧?”隨着九哥將我按在椅子上坐下,我一把反握住九哥的大手,輕輕摩挲。
“都跟往常一樣。”九哥將我的手握着放到頸脖處探了探,轉頭對着送來熱水的冬兒,道,“將公主的紫貂比夾拿來。”
“我不冷的。”
可看到冬兒還是笑應着下去,我也沒有制止。站起身,拉着九哥走到梳洗架子旁,打溼了布巾替九哥擦洗起來。
“我讓大娘燉了羊骨湯,你一會喝了再去關外。”我是不吃羊肉的,因而九哥雖喜歡羊肉卻也很少吃。
“今日就不去營地了。”
聞言,我怔了怔,可是看到九哥一臉疲憊,便也沒多問,“那換身外衫用膳吧。”
看着九哥大口大口吃着面,心裡一陣陣疼。
那次沒有救出同兒,九哥只私底下叫了一個隨從去問了經過,之後便再不曾提過此事。可我知道,作爲一個父親和丈夫,他的心裡更不是滋味。
我也知道,那是我發的誓,就是一千一萬個不願,我也不能有半點反悔。因爲,我鬧情緒只會增加九哥的負擔。
可是我也實在控制不住自己,我醒着想同兒睡着想同兒半醒半睡間還是想同兒,越是剋制着自己越是想得厲害,這一想就想了四年。
其實,我也一直在和自己做鬥爭的。我不停告訴自己,同兒應該會過得很好,我發了誓的就應該慢慢放下,爲了九哥我不能就這麼沉淪下去……四年裡,院中的梅花開了四次落了四次,九哥回了荊州八趟,而我的決心也下了不止十六回。這一次——
“九哥——”
“福兒——”
乍一看到九哥放下碗筷,我便突然開口,卻不想九哥也是同時開口喚我,面色嚴肅。
“怎麼了?”九哥問我。
我咬着脣,搖了搖頭,“還是你先說吧。”
九哥看了看我,未看出什麼不妥,這才收了擔憂之色,復又望向我,“福兒,今年我們回荊州過年吧。”
“荊州發生什麼事了嗎?”
“皇上龍體違和。”
我一驚——這幾年,皇帝哥哥每每召我回京,總是傳口諭說他病體難復,希望我能早些進京幫他照顧永琰。可是每次九哥從荊州回來,也都不曾如此鄭重地提過此事。
“是皇帝哥哥的毒惡化了?”
“餘毒倒是其次,只是這幾年各國紛爭風雲變幻,東宇國內亦是水深火熱,皇上一向思慮過重,又幾受重創,熬了這麼些年,太醫說,”說着,九哥看向我,目光沉重,“只怕油盡燈枯已是早晚而已。”
“什麼!”
我猛吸一口氣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額頭脹痛。
“福兒?”九哥蹲在我身邊,擔心地喚了我兩聲,看我睜開眼睛,才慢慢道,“我們還是早些回去吧。”
我點了點頭,將額頭抵在九哥額頭上,一動不動。
“九哥,我覺得,上天總不願我好過。”
“爲何這麼說?”九哥一嚇,雙手託着我的腦袋,直視我的雙眼,“福兒?”
“你看,我才下定決心要放下同兒,預備再和你生幾個孩子好好過日子,便又聽到關於皇帝哥哥不好的消息。你說,老天爲何總不能盡如人意?”
“福兒!”九哥皺緊雙眉,“你——”
“我知道。”我打斷九哥,“皇帝哥哥的身體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也不是你我所能改變。可我還是很難受。很容易就受到打擊,越是不好的事情越是讓我糾結,這種性格不是一朝一夕養成的,也很難在短時間內改掉。可是,九哥,我在努力的,我一直在努力的!”
“我知道!我知道!”九哥一把將我攬進懷裡,“發生這麼多事,特別是失去同兒,讓你變得脆弱和無力,我都知道的。”
“荊州……”我張嘴卻不知如何接下去,荊州就算是陷進去就再也爬不起來的龍潭,難道我們說不想去就不用去了嗎?
再是不願,還是有許多的理由讓我們不得不去,一如責任,一如道義,一如血脈!
我看着九哥——這些年來,他承受的所做的,比我多得多。可是因爲他是男兒,他是將軍,他是九哥,所以他一聲不吭地扛下來,連同我的一起扛下來。
“那什麼時候動身?”我問向九哥,卻在心底對自己說,九哥,我要和你一起走下去。
荊州的氣氛分外凝重。
回到將軍府,還未等到皇帝哥哥召見,就聽到一個震驚天下的消息——北齊明帝已於十二月初八禪位於長生王,魯辰會在臘月十八舉行登基大典,也就是四天後。
消息是從宮中傳來的,同來的還有宣九哥進宮的御旨。我來不及歇息,在府上候了半日就等到宣我進宮的太監。
“福兒……”
聽着耳邊這個嘶啞的聲音,看着面前這個枯瘦如柴的人,我實在難以相信,這就是我的皇帝哥哥。
“朕嚇到你了?”看到我的反應,皇帝哥哥居然笑了起來,“你在臥龍關時,是否一直以爲朕身體欠安是哄騙你的?”
“哥哥!”
怎麼會變成這樣?
往事種種歷歷在目,慶澤宮中那個有愛慧黠的美貌少年,御書房中那意氣風發的青年皇帝,金鑾殿上那雷厲風行的一朝天子——怎麼會變成這樣?
“福兒,你是我的妹妹啊。”其他人都被遣到殿外,所以偌大一個宮殿裡,他沙啞的聲音顯得分外蕭索。
聽到他自稱“我”,我的心裡痛得一抽一抽,兩行熱淚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
“我明白,這些年你躲着我,是因爲你怨我。自從當初我想讓你嫁到南羑,又因爲朱華轉世的謠言疏遠你,後來將你扣在宮中,你就離我越來越遠了。”
當初……
我想說我不怨,可是回想起來,我實在不能開口。
“我是東宇的皇帝,爲了東宇,我不得不這麼做,你可明白?”
我雖一聲不吭,可是兩眼的淚水卻是洶涌不斷——我承認,對於蕭天軒,我是怨過恨過的,因爲當年他待我的好所以我怨他後來的改變,因爲我當年對他的依賴所以我恨他後來的手段,可是這些如今都不重要了,在我看到他如今的樣子時就都不重要了。
他終究是那個在我最幼小無助的時候護我寵我的哥哥啊!無論後來他做過什麼,只要他還需要我,我都會義無反顧地幫他!
“福兒,我如何待你,你都擔待着,你再怨我再恨我,我也都認了。”
“哥哥!”我哭着叫他,“我不恨了,也不怨了!你我雖不是一奶同胞,可是你終究是護着我長大的兄長。打斷骨頭連着筋,你終究是我至親之人!”
“呵呵,”蕭天軒笑着搖頭,“我知道,你是個心軟的好孩子。我更知道,便是心裡有怨有恨,在我碰到困難時,你還是會義無反顧的幫我。”
“福兒,永琰還小,性子又散漫,雖受我親自教導幾年,卻依舊不成器,以後真的要你多多操心了。”
“不——”
“我知道我的身體。這些年,我也一直在安排身後事。奈何如何安排,總也不能完全放心。
你也不用太過費心,只幫我看着永琰就好。”
“你可能答應我?”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看着蕭天軒有些渙散卻依舊強撐的目光,我抽噎着點頭。
“讓他們都進來吧。”
在我一塌糊塗的哭聲中,德公公當着衆人的面宣讀了蕭天軒的聖旨,封皇太子永琰爲皇上。
聖旨宣完,頓時哭聲震天,偌大的寢宮竟一下變得擁擠起來。蕭天軒突然放鬆下來,他靠在寬大的龍塌上,顯得分外渺小和脆弱,只是一雙暗淡的眼睛慢慢掃視着呼啦啦跪成一片的親友朝臣,最後定在已滿八歲卻依舊懵懂的永琰身上,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突然,蕭天軒朝着跪在一旁九哥招了招手。
九哥愣了愣便走到龍踏之前,看着蕭天軒。可是蕭天軒依舊沒說話,而是看向我。我疑惑地抹着淚,跟着九哥一起又向蕭天軒靠了靠。
“福兒,你的孩子還在北齊?”蕭天軒的聲音虛弱無力,我努力斂神才勉強聽清。我不知他何意,只迷迷糊糊點了點頭。
不知看沒看清我點頭,好半天,他才轉了眼看向九哥,嘴脣動了動,而後便閉上了眼睛。
我與九哥互望着,僵在那裡。
若我們沒有聽錯,蕭天軒最後那一句是:九哥,若以後永琰不成器,你就廢之自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