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九方老鷹所說,如今北齊和東宇都已對西厥開戰,所以我們要繞道北齊,然後由北齊入東宇,以避免碰上戰事。
“九哥,我們現在在哪裡?”道路顛簸,九方老鷹牽着馬,拉着我往前走。
“已入齊境。”九方老鷹擡頭看了看天,道。
“哦。”騎了半天的馬,渾身軟趴趴的,看着在前方打草尋路的九方老鷹,我開口叫道,“九哥,我下去步行,你來騎馬。”
九方老鷹一怔,停了腳步回頭看我,目光柔和,“我不累。”
“嘻嘻。”我不顧他的反應,“哧溜”一下就滑下馬來,驚得他趕忙跑過來。從他手裡接過繮繩,我眨了眨眼睛,“馬大帥累了。”說着,就趕在他的前面往前走。
馬元帥是我給他的坐騎取的名字。不知爲何,叫着我取的名字,只覺着一路甚好……
前面荊棘縱生,九方老鷹快走幾步上去,用劍將荊棘拍打開去。撥開橫到頭頂的樹枝,他一側身,回頭看我一眼,示意我先過。
“呀,九哥,那邊有旗子!”從九方老鷹的胳膊下鑽過去,我看見一面皇色的旗子遠遠的隨風招展。
九方老鷹跟上來,遠望片刻,道,“是北齊太子。”
我定睛一看,那黃色旗子上的可不就是顯赫赫的“明成”二字麼!
“我們碰上北齊的駐紮軍了!”我一陣興奮,心想着,明成太子來救我,那兄長,還有,還有長生肯定也都來救我了!
“九哥,我們過去找他們!”我將繮繩甩給九方老鷹,踏着過膝的野草,邊跑邊叫,“九哥,跟上,快點跟上!”
“福兒,慢些!”
我一路喘着氣,煙火漫漫,一片駐紮的帳篷就出現在眼前。我心跳如雷,加快了速度往前跑。
“何人擅闖營地!”
我被驚得一個激靈,偏頭就見側面閃出兩個臉暴青筋的哨兵,還未待我開口解釋,其中一人手裡的長矛就向我刺來。
“奸細!”
“啊——”
“福兒!”
兩眼一花,九方老鷹從身後飛奔過來,將我拉向一邊,然後長腿一踢,將那名哨兵踢倒。我腳下一滑,卻失了九方老鷹伸過來的手,大刺刺摔倒在一堆爛泥上。
“啊哇哇——”我大叫一聲,屁股上的痛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抓住一把草,我就要大哭起來。
“福兒!”九方老鷹一個大轉身跑過來,嘴裡卻衝着那個要撲上來的哨兵大喝道,“東宇慶澤公主在此,誰敢造次!”
那兩個哨兵一驚,停了動作。
“何人在此喧譁?”
隨着一聲喝止,一排鮮亮亮金閃閃的人從營帳內走出來。一身明黃的明成太子,一身黑袍的兄長,還有一身青衫的葉衢,突然之間竟似從天而降的仙人一般,竟全不似記憶力的親切。
“福兒!”蕭天齊長眼一掃,最後虎目怔怔地望着我渾身一慟,隨後便領着衆人急走過來。
任着淚珠在眼圈內打轉,我低頭看了看渾身是泥的我,還有旁邊一身行色的九方老鷹,不覺間就將要出口的哭聲嚥了回去。而後,被大驚失色的他們擁進了營帳。
寬敞的營帳頓時變得擁擠。衆人皆九方老鷹見禮,皆讚歎感激一番。
“福兒,福兒!”蕭天齊一遍一遍喊着我的名字,聲音中滿是疼惜。
“黃天保佑,福兒終是脫險了!”明成太子也是一臉感嘆。
“公主福厚。一路奔波,不如先讓用些飯食吧!”葉少皇的聲音還是一樣叫人安心。
我轉了轉腦袋,茫然地將衆人一一掃過,確認沒有長生,而後悵然若失。
“九哥。”許久之後,我吸了口氣,望向站在一角的九方老鷹,看到他走過來,又接着道,“你可飢餓?”
九方老鷹並未開口,只衝我搖了搖頭。
“兄長,”我又對着正握着我的手蕭天齊,道,“我與九哥一路顛沛,此時需要梳洗一番,還請兄長安排。”
“哦!好!好!好!”
蕭天齊似才清醒一樣,衆人也都一一點頭稱是。在一片慌亂之中,我與九方老鷹各自又被擁了下去。
邊走邊打量着各人,怎麼都是一臉誠惶誠恐的模樣,難道是發生了什麼事情了?又將兄長細看了看——長長的白髮帶自頭頂垂下,飄飄忽忽甚是悲傷。我心裡“咯噔”一下,不敢相信地又看了看明成太子一眼,卻發現他也是白帶系發。
叫兄長與明成太子帶孝的,那麼必定是——
我心頭一痛,難怪他們並未及時去救我,難怪方纔見他們神色皆不尋常,難怪我心裡惴惴不安,原來是……
悉悉索索梳洗完畢,坐在兄長的營帳內,我看了看自己的一身白衣,心道,果然是猜對了麼?
“福兒,快些用膳吧,這麼些日子也不知——”
“兄長還要瞞我?”我打住正領人安排飯食的蕭天齊,眼淚就落了下來。
“福兒!”蕭天齊一震。
“兄長,是何時的事情?”我低頭抹了抹眼淚,忍着心裡的酸楚,開口問道。
蕭天齊看了看我,好半天才重重嘆了口氣,然後斷斷續續慢慢給我說起天都之事。
原來,四月初一那日,我與刑思思在圓館被劫,外祖母見我未歸就四處打聽,衆人都是瞞着她。只是衆人尋人急切,最終還是被她知曉了。外祖母本就久病,如此一來病情加重,雖有御醫良藥,卻終是沒有挺過去。
“外祖母!”我一慟。
“福兒,人生百年,終有一日,你不要太過悲傷。”蕭天齊安慰我道。
我低頭,任由淚水默默流着。生死難免,何況外祖母年事已高,這我也是知道的。但,但那般慈愛的外祖母,說沒就沒了……若不是我被人劫了去,外祖母就不會這麼早離開。這事因我而起,都是我太過無用,都是那要擄我的人犯的錯!
一想到那個讓西厥斐劫我的人,我就心裡發冷,我擡頭看着蕭天齊,問道,“兄長,辰王爲何不在?”
“他原本也一起出來尋你的,只是昨日接到飛鴿傳書,說他阿母要去天都,他就急急趕回去了。”
聞言,我心裡一鬆,原來他也是一同出來尋我的。那麼他之前也定是不知我被劫的事了。只是,他阿母此時要來天都,會是爲了什麼事情?會不會,會不會我被劫也與他阿母有關?
此念一出,我只覺醍醐灌頂。長生原就說過,他阿母專斷極端,他自己做事也要瞞着他阿母。他阿母希望他娶那偵桓公主,但如今卻出現一個我,所以長生不願我與他阿母碰面。但上次他阿母的義女瑤古娜見過我,還百般使計套我的話。可想而知,他阿母必定已經知曉我了,爲阻止我和長生,所以纔會讓人劫了我!
是這樣麼?前後一思索,卻又覺得還些牽強。西厥斐說是我牽的線,還說那人要他不能讓我掉一兩肉,可是,我與長生阿母並不熟識,她要人劫我卻又爲何不願傷我?
心裡一團亂麻。
“福兒。”蕭天齊打斷的思緒,聲音中卻帶着不確定,“辰王那邊你不要責怪。如今倒有另外一件事……”
“什麼?”我抹掉眼淚,重又看向欲言又止的蕭天齊。
蕭天齊看了看我,終還是嘆了口氣。直叫我心裡一陣糾結,想問卻又怕是不好的事情。
“外祖母去時,”半晌沉默之後,蕭天齊緩緩開口,“曾交代昭帝要將讓你與明成太子成婚。”
啊?
我一驚,直愣愣看着蕭天齊,不知要說什麼好。外祖父與外祖母希望我與明成太子能夠在一起,可是昭帝一直態度不明,而且明成太子也是不願,所以我一直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但是如今外祖母的遺願——我此時竟有些慶幸當時我不在場,不然肯定是騎虎難下。
“那昭帝答應了嗎?”我問。
“昭帝已經藉此向東宇求娶你了。”
“什麼?”我急得站了起來。
“福兒不要急,聽我慢慢說。”蕭天齊拉住我,“蕭天軒並未做迴應。”
昭帝定是借完成外祖母遺願以達到他的目的。可是,皇帝哥哥未做迴應?
“聽聞,在葉少皇來北齊之前,南羑就已派人去了東宇向蕭天軒求娶你。只是不知爲何,蕭天軒也未正面迴應。昭帝求親使臣一出發,爲兄怕蕭天軒答應,所以也私下加急遞了個呈子,說明外祖母去世你我都要守孝。後來,蕭天軒亦是說你尚在孝期暫不言親,故而回絕了南羑和北齊。”
聞言,方纔變重的腦袋似是一輕,遂吐了口氣又依着蕭天齊坐了下去。
如此說來,南羑和北齊都已向東宇求娶我,只是蕭天軒藉口我要守孝,暫時回絕了。這麼說來,兄長是支持我的,而皇帝哥哥收到我讓藍佑之帶給他的信所以纔不做迴應,那麼皇帝哥哥也是不願犧牲我來拉攏他人的。
擡頭看了看正一臉慈愛的蕭天齊,我心裡又是一暖。在這個充滿未知的世間,幸好我還有兩個疼愛我的兄長爲我遮風擋雨,不然以我這麼愚弱的性格,還怎麼能夠無憂無慮?
可是,以後怎麼辦呢?兄長說保護我,可是兄長也有鞭長莫及的時候;皇帝哥哥疼愛我,可是他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到那時候,我又何以爲立?難道就任人擺佈麼?難道就聽天由命麼?
一時,又憶起以往的一些點點滴滴。想那葉少皇拿了一把鑰匙來“鑰鎖認親”,而昭帝百花會上拿着我的《十萬個爲什麼》來逼我出頭,這些人這些事,我竟然都是一點也沒有放進心裡。所以事到臨頭,我才如此手足無措,甚至連事情原委都弄不清楚。我真是好糊塗!
如今,皇帝哥哥暫時以我在孝期拒絕了南羑和北齊。可是,孝期最多也就一年,一年後,若他們還來提,皇帝哥哥又會怎麼迴應?難道他還會因我個人的幸福而拒絕兩個大國的求親麼?
葉少皇是依約而來,定不會那麼容易就放棄。那個昭帝也是早有預謀,還試圖搬出丹朱華來——丹朱華,我伸手往腹上一摸——這些危機一直都是存在的,只是我自己不願看見而已!
“兄長,”我反握住蕭天齊的手,“以後福兒定要變強,學會保護自己。再不讓兄長們擔心!”
蕭天齊反握住我的手,眼神中是說不盡的擔憂,久久不言語。
“王爺,九方將軍求見公主!”
外面侍從的一聲稟告插進來。我回過神,站起身來就要往外走。
“福兒!”蕭天齊喊住我,“九方家人都不是好東西,你勿要與他太過親近!”
我一怔,回身看定蕭天齊,“兄長,此一事彼一事,九哥自與那些人不同。何況今次是九哥救了我,你我當感激他。”說完,我就獨自走出帳外。
才一出帳,就見九方老鷹一身深藍,孑然然傲立於驕陽之下,正默默對我笑着。我心裡一緩,慢慢走近他,將他上下一打量:衣襬未遮住靴筒,他一擡手間,手腕也露了出來。
心裡滑過一絲惱怒,正待問他話,卻見明成太子和葉少皇也走了過來。
“太子表哥,”我問嚮明成太子,“皆言北齊人高大勇猛,難道全營上下都找不出一件合適的衣衫麼?”
九方老鷹聞言,輕輕觸碰了一下我,低聲道,“福兒,無妨。”
我回身瞪了他一眼,接着又轉回身去看定明成太子。
明成太子一愣,轉眼看了看九方老鷹,隨後臉上現出一絲尷尬,一時不知作何解釋。
“公主誤會子玄了。”葉少皇溫潤的聲音插了進來,“今日太過匆忙,未來得及準備。九方將軍偉岸,營內雖能找到合適的,然軍裝粗鄙,所以衢將自己的這套未曾穿過的衣衫送了去。將軍若不喜,衢這就着人去城內買取。”說着一笑,看向一邊的侍從。
“少皇客氣。”九方老鷹擡手打住葉衢,道,“今日卻是叨擾,稍後還要趕路,無須再換。”
我聞言一驚,轉頭看着九方老鷹,瞥了瞥嘴道,“九哥,我,我外祖母……”
九方老鷹看着我,輕輕點了點頭。
我一愣,想必他已經聽說我外祖母去世的事情了。我無奈地搖了搖頭,道,“九哥,我須往北齊奔喪。”
九方老鷹看着我,想開口,卻終還是點了點頭。
“如此,九方將軍還是與福兒一起用些膳食吧。”蕭天齊不知何時也走了出來。
拉着九方老鷹一起用了膳,然後看着那些侍從幫九方老鷹準備好乾糧和水,我方止住心內的點點不捨——這些日子我與九方老鷹朝夕相處,我二人只管行路,全沒有別的憂擾。一路上,他對我無微不至,從不曾讓我餓着或凍着。他雖話少,卻任我打趣撒嬌,從不曾讓我有半點壓抑。原想他送我回東宇,可如今我要同兄長一起往北齊奔喪,他卻要一人回臥龍關救刑思思。我們就此別離……
“九哥,乾糧和水都在袋子內,馬元帥也餵過了……”依着馬元帥站在十字路口,耳邊近旁的河水嘩啦啦地拍響着,望着前面一條窄窄的小路,我緊握着繮繩不放。
九方老鷹自上而下看着我,眸光流轉,半晌,才低低開口,聲音沉着有力,“福兒,凡事堅強一些。”
“九哥!”我強忍着心內翻滾的酸意,對着他重重點了點頭。
“福兒,”九方老鷹輕嘆了口氣,從我手裡接過繮繩,道,“待戰事結束,我就來接你。”說完,就翻身上馬,幽幽的目光自上而下看了我一眼,而後打馬遠去。
我撫住心口,轉身,看向近旁那隨着大風驟起的河水,心裡不禁跟着漾起一連波浪——我也要去北齊了,只是,北齊那邊又會掀起什麼樣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