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截人並非上策, 只是我們已等不得了,只好鋌而走險。
我和九哥幾人混在入齊的商隊裡遠遠地跟着,夜裡九哥等人就偷偷潛入魯辰的隊伍伺機而動。可魯辰非常謹慎, 一路上除方便外, 從不讓同兒離他左右。不過幸好老天幫忙, 北齊大軍才入齊境時下起大雨來。我和九哥深感機不可失, 急忙趕在他前面趕到不遠處的村落, 打點好一切。
果不其然,魯辰的軍隊在村落旁安營紮寨,而魯辰則帶着同兒及親衛借住到了里正家裡。這與我們所料不差。我和九哥早一步易裝借住到里正的鄰居家裡, 九哥的親信也隱藏在周邊的樹林裡,以方便接應我們。
里正家廚竈不夠用, 到我借住的人家借竈, 我與九哥正好以這家親戚的名義幫忙做同兒的晚膳。
雨漸歇, 月亮也升了起來。
我與九哥站在里正家廚房偏角,悄悄打探着堂屋的動靜, 魯辰坐在堂屋中央,手裡抱着的同兒哈哈直樂,竟沒有半點不舒服。
“你看着那乳母喂完的?”九哥問我。
我點頭,咬了咬脣還是開口道,“我怕那藥傷身, 同兒又那麼小, 就沒全放……”
黑暗裡看不清九哥的臉, 只是感覺到握着我的手緊了緊。
“九哥——”
我方纔開口, 就聽見“吥啦啦”地一聲從堂屋傳來。我和九哥一震, 都屏了息。
“哎呀,小世子要出恭!還是讓奴婢來吧, 莫弄髒了王爺!”
“完事後給小世子洗洗再送入我房中。備水,本王要沐浴。”
聽到屋裡話音方落,我的心也是一鬆,終於是等到了這一刻!
“福兒,按計劃行事。”九哥在我耳邊低語,“要沉住氣!”
“恩。”
看到我點頭,九哥鬆了手,正巧里正過來催熱水,九哥就將早已燒好的水舀到桶裡拎出去。
我的心咚咚直響,轉身將鍋裡添了冷水,竈籠裡再放些柴火,一切停當才深吸一口氣走出門去。
“怎麼還拉稀了?”那抱着同兒的還是當日在廣冥宮中照顧得胖婦人,此刻她正在給同兒把尿,“我的小祖宗誒,快點拉吧,要是讓王爺知道你拉肚子,那奴婢可就遭殃了!可千萬別是病了纔好!”
“嬤嬤!”我站在一旁輕聲喚了一句。
“哎呀!”那胖婦一嚇,擡起頭來罵道,“你做什麼鬼鬼祟祟的,窮鄉僻壤的就是沒規矩!”
雖受了她的罵,可並不曾見她認出我,心底稍稍放下,“嚇到嬤嬤了。小世子年幼,如今長途跋涉,鬧一下肚子也是難免。現下還是給世子好好洗個熱水澡然後喂點薑湯去去寒的好。”
那胖婦盯着我瞧了瞧,正當我忐忑不安時,才慢慢收回眼,“你家孩子多吧,倒也有些道理。快去收拾一下,給世子泡個澡。”
“是!如今房中雖點了爐子,可還是寒氣重,不若將澡盆子擺在竈下,就着熱烘烘的竈火,再是暖和不過。”
“就這樣吧,一會你給嬤嬤我搭把手。”
“是。”
竈火正旺,澡盆中的水汽也一陣陣往外冒,同兒那藕節般的手臂揮舞中,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朦朧,可耳邊嘩啦啦戲水的聲音和同兒咯咯的笑聲都一再提醒我,這有多麼真實!
“哎喲,累死了!”那嬤嬤將同兒擦乾,然後遞給我,“你抱着小世子,等我擦乾手再來給世子穿衣服!”
我一愣,這才記起該做的事情還一點沒有做,“我來給世子穿吧,嬤嬤也累了,歇歇喝口茶吧。”
聽了我的話,那嬤嬤也不接口,只轉頭朝外面看了看,剛纔一旁的丫鬟被她指使去捂牀了,這會廚房只有我們三個。嬤嬤轉過頭來,嘿嘿一笑,“你還別說,小世子一天大似一天,又皮實得很,嬤嬤我一個人還真是夠嗆!”說着,就將同兒一把塞給我,自己責起身捧起一旁桌案上的熱茶喝起來。
我怔怔看着她將那茶口一口灌下——之前我還愁怎麼讓她喝下去呢,這可倒好!
“還愣着幹什麼,還不給世子穿上衣服,仔細凍着世子,就算你一家老小陪上也不抵!”
“哦,是,是!”我一驚,急急忙忙替同兒穿起衣裳來。可待我一陣悉悉索索穿好,擡頭就看到那嬤嬤竟坐在桌案邊睡覺了!
定是藥力發作了!
我低頭看着懷中的同兒,此時他正睜着圓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笑。我心裡一喜,淚就泉涌下來。
“……孃親?”
朦朧中看到同兒嘟囔了一句,我渾身一震,以爲是幻聽,可接着又聽到一句,“孃親……”
我猛吸一口氣——我的同兒喚我孃親呢,我的同兒認出了我呢!我的同兒僅見我一次就記住了我呢!
“孃親……”
“誒,誒,”我歡喜得不知說什麼纔好,可是心裡卻清楚必須馬上離開這裡。我親了親同兒,哆嗦着雙手用準備好的衣服將同兒包裹好,然後放進一旁的籃子中,又用一塊布蓋住籃子。
“同兒,孃親帶你回家,你忍耐一會,馬上就能回家了!”我一手挎着籃子,一手伸進籃子中拉着同兒的小手,心裡一遍一遍默唸着往外走。
“站住,你去哪裡?”
“這位大人,嬤嬤讓我去隔壁給王爺和世子熬些薑湯驅寒。”
“那怎麼不在這裡熬?”
“嬤嬤在廚房給小世子洗澡,怕薰着世子。”
“行了,那你去吧。”
守門的侍衛從門內排到了門外,我屏着息,一步一步在心裡默數着。一個,兩個,三個……
可是還未走出大門,就聽見身後“嘭嘭”一聲兵器碰撞的聲音,接着,兩旁的侍衛都噼裡啪啦拔出兵器,爲首的那人大喝,“是王爺的臥室!”
我急忙轉過身來,正好看到一人破窗而出來到院中,被房中趕出的將士和院中趕上的將士團團圍住。定睛一看,卻是九哥!
我渾身一抽,馬上將同兒從籃中抱出來,不管不顧地跑向九哥。可是才一靠近九哥,我又是一駭——九哥左手按着右肩,鮮紅的血不斷地從他手指間流出。
“九哥!”
九哥面色慘白,看到我和懷中的同兒後雙目一清,左手一攬將我帶到身下,同時右手舉起長劍刺出去,幾個轉身就帶着我退到了門口的牆邊。
可是門外的侍衛也都涌進來,將大門圍了個水泄不通。感覺到九哥向身後牆上一靠,我擡頭看他,“九哥!”
“迷藥!”說着,九哥手上的劍就啪嗒一聲掉在地上,而九哥竟也順着牆壁滑倒下去。
“九哥,九哥!”我蹲在九哥身旁大叫着,可是九哥卻昏迷過去,懷中的同兒也大哭起來,這,這要怎麼辦纔好!
“王爺,刺客已抓到,如何處置?”
“殺,”
同兒的哭聲雖大,那個殺字雖輕,可它還是像隕石一般砸到我的心坎上,震得我遍體生痛。
“魯辰,你敢!”
我站起身來,看着站在房門口揹着光的魯辰,周身散發着冰冷的氣息。
我從不曾在大庭廣衆之下這麼叫過魯辰,如今,我也是打着魚死網破的心思,要他知道,如果他對我和九哥下狠手,我也絕不再顧忌他。
“我知道。”昏黃的燈光下,魯辰的臉色難辨,可是他的聲音卻叫人陌生,“在你心裡,我一直是不敢的。”
“在你心裡,我心狠手辣、野心勃勃,爲達目的喪盡天良,而你也一直自持着瞭解我,不僅嗤之以鼻更是深以爲惡,你自以爲高我一等,所以在我面前,向來都是理直氣壯,是也不是?”
我啞然,怔怔望向魯辰。
突然之間,魯辰的臉清晰可見,棱角分明卻異常凝重,“福兒,當着這諸多與我出生入死的將士的面,你可聽好了!”
“我魯辰並非善類,可我也絕未對誰不起,即便有些許得禮不饒之事,卻也從不曾想過不受報應。因果循環,天理昭昭,這既是命,也是我魯辰自己的選擇,不管是身首異處還是十八層婀娜地獄,我魯辰受之欣然、絕無反悔!”
我愣在當場。
“可是,福兒,你捫心自問,你所持的,真的只是這些嗎?”
不知何時,懷裡的同兒竟然不哭了,而魯辰的話和着涼風將我驚醒,我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反應。
“自北齊之後,你在我面前從來趾高氣昂,難道你所持的真的只是深鄙我的手段?難道不是倚仗我對你的感情,所以才這般毫無顧忌?難道不是深信我不會傷你分毫,所以在這生死時刻也半點不懼怕?”
他一問接一問狠狠擲向我,快得我來不及反應,只是搖頭否認,“不,不是,不是這樣的!”
“若不是這樣,那你何以斷定,我不敢?”
“我,我——”我的心裡涌上無數個理由,我想說我有他許多把柄可以以此威脅他,我想說我是東宇公主如果他殺我就會引起兩國開戰,我想說我是他的親妹妹他不能這樣對我,可是,真的是因爲這些理由嗎?
“你到底要怎樣?”我想得腦袋疼,最終還是不願意承認,我真的或多或少覺得他還愛我所以不會傷害我,這種認知將我徹底擊敗。
可是,當我意識到自己的錯誤,當我預備完全放棄自己可笑的自以爲是、擡頭祈求他時,他的話卻出人意料,“帶着同兒留在我身邊。”
“什麼?”這一次他的面龐竟然異常清晰,那嵌在臉上的眼睛深邃而寧靜,我竟有些傻了。
他要我帶着同兒留在他身邊啊!我低頭看了看正在吃手的同兒,又看向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九哥,心裡不禁一鈍,“你怎麼能這樣?”
“我爲什麼不能這樣?”
魯辰一動不動,聲音也平靜如水,不知爲何讓我突然覺得他另有動機。可是他到底要做什麼,我實在想不出來。
“你明知我已無法再對你產生任何感情,如今我更有了九哥,還有,同兒明明是我和九哥的——”
“可你已經把他交給我了!”魯辰打斷我,“當初,你是預備託孤殉情的,不是嗎?”
“可是後來我和九哥沒死啊!”
“那又怎樣?你想託孤就託孤,你要搶回就搶回,你當同兒是什麼,你又當我是什麼,如今你又憑的什麼這麼理直氣壯要求我們都配合?”
我突然被他氣得想爆炸,不管不顧地咆哮起來,“我只是想要回我自己的孩子啊!我自己的孩子啊!你到底想要怎樣?是要道歉還是懇求?是要能鎮住你的王法,還是要能說服你的道理?”
“我承認你所說的那些都是對的,我私心裡確是覺得你依舊對我有情,所以纔會一直對你態度冷淡,所以才貿貿然吵着九哥一路跟來,所以纔到現在還是這般強硬,可我對你,真的已經沒有任何期望了!爲了九哥我可以跟你回去,但你我再不能回到過去,這般強求,難道,你就真希望彼此難堪嗎?”
魯辰被我的吼叫聲鎮住,愣了片刻轉頭看向一邊。
突然想到原來種種,如今我還是慶幸自己能夠當機立斷。問世間情爲何物,若僅是因爲當時那點不捨和不甘而苦苦糾纏,最後還能落下什麼?
心裡一空,這裡該是結局。
“可是九方訣,非死不可。”
本以爲已經魯辰已被我動搖,可是靜了許久,他還是開口,聲音堅硬一如之前,“你知道,不除他,我大業難成。”
我怔住。
“若沒有更好的,我爲何要拿自己的前途做籌碼!”說完,魯辰竟是順着我的手看向我懷中的同兒。
我一凜——兜來轉去,卻原來是在這裡等着我啊!
可是,我的同兒,上天讓你成爲我的孩子,卻爲何不能讓我看着你長大?
“我蕭天福對天起誓,絕不會再尋同兒!”說完這一句,我將同兒狠狠抱入懷中,片刻後將他放入一旁的籃子中,便再不敢看他一眼。
同兒,等你長大了,知道這一切,就恨孃親,是孃親我太狠心!
兩行熱淚洶涌而出。
我跪在地上將九哥的上半身抱進懷裡,俯身看了看他的肩傷,傷口已經不再淌血,可我還是不敢動他。
“放我們的人進來!”我轉頭看着魯辰。
“魯辰,我不能保證能否做鬼後再來尋仇,但是,”說着,我仰頭對着院子外面,揚着嘶啞的聲音叫道,“外面的人聽着,今日我與九哥死於魯辰之手,你們若能逃出去,務必找到佶桓公主駙馬,且告訴他——我不求他爲我和九哥報仇雪恨,但若他還是助紂爲虐,那蕭天福對着母妃發誓,我蕭天福與他生不同姓死不同宗!”
說完,我就從懷裡摸出一把匕首,預備刺向自己。
“哐當”一聲,手中的匕首被陡然擊落,我愣住。
魯辰揹着光一路朝我走來,可是行到我面前卻半點不看我,而是從一旁的籃子裡抱起同兒,繼而轉身離去。
“放人。”
“可是王爺,我們一路散網,好不容易抓住九方訣,就這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