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春一過, 天很快就熱了起來。
兄長回來了,回京祭祖。
那天,皇兄帶領羣臣陪同兄長一起到皇陵祭祖, 聲勢浩大。因爲, 這此次祭祖之後, 兄長就不是東宇王爺了, 或者說, 兄長就要換個國籍,從而成爲北齊駙馬了。
作爲他唯一嫡親妹妹,我當然是要參加的。輾轉拖沓一天, 我正愁着如何能與兄長單獨說說話,皇帝哥哥就非常“配合”地下旨讓兄長進宮住幾日, 以慰我們的血脈親情。
皇帝哥哥和兄長自然只有血脈沒有親情, 所以也不用慰藉, 倒是我承着這個美名,可以好好的和兄長相處幾日。
“兄長!”
見左右隨從退下, 我就站起身來,跑到蕭天齊身旁,仰着頭看他,心裡激動難抑。許多日子不見,蕭天齊竟蓄起了鬍子, 他原來就皮膚白皙可是卻總是一副將領打扮顯得有些突兀, 如今留了一小撮鬍子, 反倒顯得莊嚴而自然, 舉止間也不似以前那麼衝動。
“福兒!”蕭天齊也十分激動, 一把扶住我的胳膊,將我上下仔細打量。
“忒大的苦頭, 你如今可知道改了!”蕭天齊一慟。
“哪裡有吃什麼苦,哥哥莫要大驚小怪。”知道他說的什麼,我吸吸鼻子,安慰着順手拉他坐下。
“那麼高的懸崖,怎麼沒有吃苦!虧得母妃保佑你大難不死,不然,”說着蕭天齊一聲哽咽,“我每每回想起來,總是心驚肉跳,即便是後來聽說你還活着,我也是時常半夜夢到你渾身是血而嚇醒!”
“兄長!”我臉頰一燙,眼眶中打轉的淚珠就滾落下來。
“莫哭,莫哭!”蕭天齊自己珠痕未乾,卻不住地安慰我,“福兒,你隨我去北齊可好?如今,我和大哥都在北齊,我們兄妹三人好歹在一起,莫叫母妃泉下不安纔好!再說,你在北齊,有我和大哥照顧你,必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大哥——我愣住。
“福兒……”
“福兒……”蕭天齊喚我,見我回過神來,道,“你可是在怪爲兄沒有及時來看你?”
“我……”
“福兒,得知你還活着並且已回到東宇,你可知道我有多高興!我裝甲都沒有下就準備來找你,可是半路上碰到大哥,大哥怕是誘我回京的陷進不讓我來。後來,大哥又得知西厥等都向你提親,所以他就借爲明帝求親之名來看你。你也知道,我與蕭天軒的關係本就緊張,爲兄我恨他卻沒有圖謀過他的江山,可是他對我卻是時時壓制半點不肯放鬆!原本爲了你,我對他一忍再忍,後來你卻——我又和大哥相認,我就想索性撇開一切跟着大哥,幫助他完成他該完成的事業!爲兄我也不白活一場,做一個真真正正頂天立地的男兒!”
聞言,我大驚,“兄長,你,你和他要做什麼?”
“我們做的都是男人們的事情!”說着,見我一抖,蕭天齊又看着我安慰道,“福兒,你莫要擔心我們,我們自有分寸。”
“兄長,魯辰狼子野心,你莫要受了他的蠱惑,到時候枉送了性命!”
“福兒,你誤解大哥了!大哥受盡人間別離悽苦卻從不與人輕言,若是一般人早已受不住這些打擊,可是他卻百鍊成鋼,如今更是天地乾坤納於一胸、翻雲覆雨只在一念。若說他要做什麼,那也是上天的指示,若說他做了什麼,那也是應得的宿命!”
我驚愕失聲!
我原本以爲兄長只是有一些欽佩魯辰,再加上他們之間的血脈親情,所以纔對他格外信任。可是如今看來,兄長對魯辰不僅僅是一些欽佩加血脈聯繫,兄長對魯辰那是已入骨血的信仰。而這種信仰,比宗教信仰的力量來得更爲強大更堅不可摧!
“兄長,你可有考慮清楚?”想了好多遍,我才讓自己接受這個事實,並告訴自己這是他們自己選擇的,我除了祝福卻沒有理由也沒有力量來阻止他們。
“福兒,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對大哥由愛生恨?”蕭天齊不答反問。
我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我對魯辰,不,長生是由愛生恨嗎?
我搖搖頭,“兄長,往事如煙我不想再提,而如今,魯辰於我算不得朋友更不可能有親情關係,我不想和他有任何的瓜葛。”
聞言,蕭天齊愣了半天,才緩緩點頭,面上一片悽然,“難怪大哥回去對我說你變了,福兒,你真的比以前更爲勇敢堅強了!”
我緘口不語。
“變了也好!變了也好!如今你不肯跟隨我和大哥卻也能自己保護自己,我們也算放心了!”
聽他這麼一說,我心裡也是一軟,接道,“兄長,你不用擔心我,你入贅北齊,我們還是可以經常來往,縱使路途有些遠,我們終究還是可以互通書信的。”
蕭天齊不置可否,只靜靜看着我。
“福兒,我這次進京,卻聽得許多關於你的謠言。”沉默片刻,蕭天齊臉色稍緩,認真問我。
“是丹朱華嗎?”
蕭天齊點頭。
我心裡最清楚不過,覺得這本來就是無中生有的事情,最原先還是魯辰引出來的。那時他想擾亂昭帝視線,剛好蕭天齊又苦於無法將我帶出東宇,所以魯辰使計讓北齊王博士以爲我和刑思思之中有人是丹朱華轉世,後來我果然隨他們出師北齊,再然後昭帝將計就計讓我在北齊請了丹朱華神。我娓娓道來,蕭天齊聽着也是一臉瞭然。
“當時昭帝沒有明確說明你就是丹朱華轉世,而知道這些事情的人也不多,怎麼就惹得如今這些謠言呢?”
我嘆了口氣接着告訴他,後來我在慕佳村暫住恰遇丹朱華結果,隱去了我吃過那果子,只告訴他這之後民間就謠言四起,再加上牛鼻子老道在九方太后壽宴上的言行,更是讓大家坐實了丹朱華轉世就是我。只是壽宴之後,似乎是蕭天軒與九方太后說了什麼,所以被九方太后請去的牛鼻子老道也沒有再出來胡說,所以如今雖謠言四起,卻也沒有造成什麼不好的影響。
“原是這麼回事。”聽罷,蕭天齊也是舒了口氣,“只是福兒,謠言雖不可取,卻實在讓人不安,若真的一旦讓人坐實你是丹朱華轉世,終究是禍患。如今你也大了,爲兄馬上又不要離你而去,你的歸宿還是要早做打算纔好!”說着,又不等我反應,接着道,“葉少皇品行高潔,我與大哥當初都覺得他是值得託付之人,只是你怎麼又招惹了西厥,還有那個藍佑之?”
我眨了眨眼睛,礙於兄長與九方家素來水火不容,覺得還是不要告訴他的好,所以就低着頭回到,“西厥和藍侍郎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索性他們如今都自動請退了。”我又怕他再問下去,就笑道,“好了好了,福兒給兄長和嫂嫂準備了一些薄禮,也不知嫂嫂可會喜歡,兄長還是去看看給福兒出出主意!”
“你啊!”蕭天齊一嘆,也不再追問,只由着我拉着去往偏殿看禮物。
我原本還擔心九方太后會再來找我麻煩,可是直到蕭天齊離京,九方太后竟再也沒有來找過我,就是我平時出去,也沒有再碰到過她。
宮人們說九方太后身體不好,一直在寢宮將養着,就連皇帝哥哥後宮請安都免了,每日只吃齋唸佛。雖是如此,我卻更加不覺得不安,總覺得要發生什麼事情,所以平時也格外小心。
九哥出去尋找刑思思,如今也有將近兩個來月了,我卻只收到過他一封信,還只是寥寥幾句日常瑣碎,最後交代我要好好的等他回來。剛收到他的信那幾天,我興奮極了,每天都要將那信拿出來看個幾遍,直到最後九哥的筆畫都刻進我腦子裡,才覺得那封信寫得實在無趣。
相思是病,奈何無藥……
我雖努力給自己找事情做,卻終是無聊得很。倒是從皇帝哥哥那裡聽說刑思思大概去了西厥,九哥如今身在臥龍關,雖然着急卻也不敢輕易深入西厥腹地,只得命人喬裝四處打探。
刑思思去西厥做什麼?難道她上次被綁架,如今卻喜歡上了西厥斐不成?可是她一個弱女子,怎麼就隻身去了西厥?如今她在西厥怎麼樣了?她若真能和西厥斐在一起,且能忍得西厥斐跳脫散漫的性子,那倒也不算委屈,可是她這麼不辭而別可叫九哥好找!
一通胡思亂想……
一日,我正要午休,卻被急匆匆趕來的孫麗蓉嚇了一跳。
還未確定我看到的是否真的是兩隻哭紅的眼睛,就被孫麗蓉一把抱住,接着就聽見她哇哇幾聲,我的肩膀就一陣溼熱。
“這是怎麼了?”月離跟在孫二身後進來,見狀也嚇了一跳。
我朝她擺擺手,示意她下去,而後就輕摟着孫二細軟的腰肢,任由她發泄。
“福兒,你問我發生什麼事情了。”好半天,直到將我抱得後背出了汗,孫二才放開手,抽噎着開口。
聽罷,我心裡一默,是命令的口氣,不由得鬆了口氣——孫二是心裡藏不住事的,每每遇事發泄一通,再找我說出來便沒事了,只是今次她發泄的時間過於長了一些。
“發生什麼事情了?”我問。
“藍佑之讓我不要再對他抱有幻想,他和我不可能!”
我點點頭,九方太后壽宴那日他們說話我聽見了,這個我早就知道。只是孫二怎麼憋了這麼久才找我說?當時我非常後悔給藍佑之亂出主意,可是後來見孫二也沒動靜,我還以爲她死心了。
“我傷心過一陣子,後來想着他或許是聽到什麼了,覺得這樣對我不好所以爲了讓我死心才那樣說,況且喜不喜歡他是我的事情也不是他叫不要喜歡我就能不喜歡的,所以我雖然有些氣餒可還是不斷給自己勉勵,可是昨日,昨日——”說着,孫二又激動起來。
“昨日怎麼了?”我怕她又哭起來,馬上接口到。
“昨日我聽說他去找刑思思了!他聽說刑思思去了西厥,竟然就跑去西厥找刑思思!福兒,你說,人怎麼就這麼下賤,我是如此,他也是如此!他對我半點不待見,可是我照舊喜歡他到了不得,那刑思思雖漂亮有才,可是如今她已是破敗之身,而且她還自己跑去西厥找那六王,你說,藍佑之怎麼就這麼想不通啊!”
我心裡也是一嘆——刑思思是怎麼回事我不清楚,可是,面對感情,人卻很少能做到清醒自知的,孫麗蓉如此,藍佑之如此,大千世界中的癡男怨女哪個不是如此?
我雖知道這些道理,也十分理解孫麗蓉的心境,可是看到她這麼糾結,卻還是不忍。
“麗蓉,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強求也沒有用。”想了想,我還是勸她。
“福兒,起初我是不甘的,一開始我就知道我得不到,可是就因爲不甘所以我越陷越深,深得如今我想收都收不住,真的收不住,我真的想過收回感情可是卻怎麼也收不回來啊!”
“麗蓉……”我心裡一慟,只得無力地喊她的名字。
“福兒,這樣的感覺你是不會明白的!”一句話出口,孫麗蓉原本就有些粗啞的聲音竟然像穿越千年的訴說,一般的滄桑,一般的沉痛。
“麗蓉!”我突然有些害怕,一把抓住她的手,叫道,“人生很長很長,碰到不好的事情時我們要多想想美好的事情,暫時解決不了的我們要給自己時間,終究有一天會變好的!”
似乎被我的尖叫聲喚醒,孫麗蓉愣了愣,透着朦朧的淚眼望着我,恍惚問道,“真的麼?”
“真的!”我重重點頭,“即使天不隨人願,可我相信到時候我們也能坦然面對,但是你首先要敢於面對自己,要敢於承認有些事情我們即使已經盡力卻還是辦不到,我們要學會原諒自己,你懂嗎?”
聽我說完,孫麗蓉僵了許久,許久之後才懵懵懂懂點頭,輕輕道,“福兒,我想回家。”
“回家做什麼?”
“回家去把我抄下的他的詩稿燒掉。”說完,孫麗蓉就站起來往外走。
我一愣,想去拉她卻在觸到她手的那一刻愣住——罷了,就讓她從燒掉詩稿開始吧。
我打開門讓月離送孫麗蓉,目送孫麗蓉走出院門,我的心突然覺得好累,就茫茫然走回房裡倒在牀上睡着了,似乎門都忘記關了。
……
迷迷糊糊中我似乎看見了九哥。看到九哥好看的笑臉,我正要伸手,卻猛然看到九哥身後一條大浪襲來……我從噩夢中驚醒!
我依着牀頭大口喘着氣,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可是逐漸清醒過來的意識又告訴我,這只是個夢這只是個夢……
好半天,直到眼前慢慢亮起來,我的心才慢慢平靜,擡頭看看外面,卻沒有看見一個人影。
“月離,月離——”
叫了好幾聲,也沒有人迴應,我就住了口。我不喜人多,那些蕭太監宮女都在外面候命,只有月離在我宮中是來去自如的。可是自從我拒絕葉衢,對九方太后直言要嫁九哥之後,月離對我就大大轉變了,和我是在一起時話變得很少,若我不喚她她也就自顧自躲起來。
我知道,她喜歡金梅望,希望我能夠嫁給葉衢,可是,我沒有如她所願。
我嘆了口氣,突然覺得有些口乾,便下了牀走到外間,看到桌子上的茶壺伸手一摸,居然還是熱的,遂倒了一杯正準備要喝時,卻聽見外面一聲通傳——皇上駕到——
“哥哥!”我急忙上前給皇帝哥哥請安。
“你這裡是越發冷清了!月離也沒在近前伺候嗎?”坐定後,蕭天軒問。
“哦,我剛纔睡了一會,打發她出去轉轉。”說着,我就回身將方纔倒好的茶遞給蕭天軒。
蕭天軒點頭,接過茶杯滿滿的喝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