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皇陵,肅穆莊重。
跟着蕭天軒,端着樣子,深一步淺一步,緩緩將兩旁整齊劃一的禁衛甩在身後。寬闊的石板路,在陽光下,顯得不真實。
煩瑣的祭奠儀式。月離不能上來照顧,我便只能打起精神來,看着蕭天軒,依葫蘆畫瓢。
不管其他,我只管看着蕭天軒,他一彎身,我就磕頭,撲通一下,包管比他跪得快。
好不容易,來到皇陵行宮。蕭天軒與偏殿守陵太妃們互相見禮。
蕭天軒回身,坐定。
輪到我與太妃見禮,耳旁似有似無的飄來一句,“與太妃們無須行大禮。”
頓時清醒。看着一臉好笑的蕭天軒,我耷拉着耳朵,瞥瞥嘴角,倍感委屈。
哥哥,不帶這樣消遣人的!
蕭天軒搖搖頭。
好吧,再忍耐一會,就一會。
轉身時,看到那隻九方大鳥正抽着嘴角,沒點將軍樣子!
偶賣糕的!我已做忍者神龜好多年!
“福兒,這般高了!”姚太妃上前來拉住我。順勢免了禮。
後面的一些老少太妃們也嘖嘖稱是。
傳說,姚太妃與我的母妃交情最好,因爲姚太妃孃家是世代爲官,在大宇也是享有盛譽的豪門望族,所以姚太妃也一直照顧我的母妃。後來,皇帝爹爹死了,母妃被迫殉情,她就自請來守陵了。雖然是太妃,但是因爲姚家的原因,姚太妃倒也比一般被迫守陵的妃子們要尊貴。姚太妃慈眉善目,爲人溫婉,自己沒有兒女,對我也是好得沒有話說的,每年都要親手給我縫製幾件衣裳。一年一次的祭奠典禮後,也要拉着我噓寒問暖好一陣。
“姚姨!”我鑽進她溫軟的環抱裡,蹭着,心裡好不塌實。
“竟還長了些肉!”姚太妃一手摟着我,一手摸摸我的臉蛋,欣慰的說道。
“平日見多了倒不省得,今日太妃一提,朕也着實覺察了!”蕭天軒舒服的坐在雕龍大椅上,朗朗開口,“真是要成小豬玀嘍!”說完還點點頭,以示肯定。
“哪有哪有!剛剛好而已!”說的什麼話呀,我急嚷嚷。被親近的人開着小玩笑,藉機撒撒小嬌,真是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了。
“姨母。”正在我獨自陶醉時,一個不高不低的聲音響起。
是九方老鷹哦。
我看向他,雖然方纔聲音聽不出來什麼,但此時,這隻老鷹的臉上竟也有些許動容。而身邊的姚太妃竟然顫抖起來,幾欲張口卻不能出聲。
“不孝兒九哥叩拜姨母!”說時,便撲通一聲直直跪向姚太妃。
“九哥兒!”姚太妃放開我,摟住九方訣,抽噎起來。
是拉!我恍然大悟——九方訣的母親也姓姚,正是這個姚太妃同胞妹妹。傳說當年,姚家雙姝,姚大姐進了宮,成了德閒兼備的姚貴妃,地位僅次皇后。姚二妹則被威鎮四國的九方敖大將軍娶進了門。據說,九方敖是個癡情種,寵妻寵到神仙都知道了。姚二妹患了眼疾,視物不清,其實我想應該就是近視眼。九方敖便四處尋醫求藥,還親自下海去抓大魚,取了魚眼給愛妻做藥引。後來,九方敖一次尋藥半年未歸,幾於喪命。本來要空手而歸,獨自在山中嘆氣時,卻碰到一衣衫襤褸的道士。道士聞得九方敖如此情真意切,便賜了一寶物。迴轉後,姚二妹吃了寶物,竟真的雙目清明,眼疾不治而愈。從此,世人都說,是九方敖的真情感動了上天,神仙顯靈了。後來,九方敖隨御駕親征,戰死殺場,姚二妹也不肯獨活,留下年僅四歲的兒子九方訣,自縊死了。遂被追封爲南華夫人。而姚大姐,也就是現今的姚太妃,也是因了皇帝夫君的戰死,而年紀輕輕就來守皇陵。姚家也因爲出了兩個烈女,更是地位倍增。
如今外甥與姨母相見,難免憶起當年的種種。聽說,當年四歲的九方訣,先失了父親,後又失了母親,吵鬧了幾日後,竟也似懂事了一般,不哭不鬧,卻求了九方太后,說要去邊關爲父守孝。想到他小小年紀,沒有父母的寵愛,一個人自小就在邊關,連個親戚朋友都沒有。活這麼大,必定也是經歷了許多的。
“真是九哥兒!真是九哥兒!”姚太妃哭嚷着,“總是怕你長不大!雖每回家信都說九哥在那邊疆如何長進,卻總是不能放心。知你尚好,卻是一邊慶幸一邊傷心,若你父母待你再大些了再去,倒也……”
衆人也是一片唏噓嗚咽。
姚太妃哽咽,滿臉是淚,”如今,如今……”
看到姚太妃一時順不過氣來,我也悽悽然,“如今天可憐見,九哥兒也長大成人,姚姨當高興纔是。”說着,便給姚太妃拍起背來。
一句話,叫姚太妃和九方訣皆猛然擡頭,定定看着我。
“嗤!”蕭天軒幽幽的坐着,此時不知爲何嗤笑一聲。
衆人齊刷刷看向蕭天軒。我瞪着蕭天軒——哥哥,怎的如此不懂事?
“咳咳!”感覺到衆人目光,蕭天軒掩飾地站起身,緩緩走過來。蕭天軒偷瞄下我,嘴角似還憋着笑,“福兒小人說大話,卻也在理。太妃不要介懷。”
暈哦!哥哥,我說的可都是好話,你不要顛倒是非,含血噴人好不好?
“福兒玲瓏剔透,自是見識非凡。臣妾失宜,倒叫皇上笑話了。”姚太妃此刻也止了哭,與蕭天軒切磋起來。
蕭天軒面色微窘,忙又咳嗽起來。
切!崩不住,這會被人說了吧!
我偷偷聳聳肩,一時收不住嘴,忙低下頭來,不巧正看到九方訣定定望着我,嘴角抽抽。
看什麼看,不孝孩兒!我心裡嘀咕着也定頂看向九方老鷹,卻見他嘴角抽得更厲害了。
“咳咳!”蕭天軒咳得更厲害了。
“祭禮已畢,朕也該起駕回宮了。”蕭天軒正色道。
大家齊刷刷看向蕭天軒。
“太妃守陵大功,朕時刻銘記。今賞賜黃金百兩以爲香錢,並其他藥材珍品,以慰勞苦。”這次蕭天軒倒是一本正經,說到賞賜的時候,看了旁邊的小德子一眼。後者則很配合的擡手,一羣小太監們就端着御賜的什物齊刷刷走上前來。姚太妃就帶着衆人跪下起身接了賞賜。
“福兒,”蕭天軒回頭對我說,“朝中政事不得耽誤,福兒陪九哥一起,代爲兄去給忠仁大將軍上柱香。”
九方訣的父親,九方敖大將軍的墳墓就在皇陵一側。當年與先帝都是馬革裹屍,只帶了黃沙歸國。一代名將,戰死疆場,掩葬皇陵,賜縊忠仁大將軍,倒也不過分。
“喏。”我沒精打采的應了聲。讓我給九方大將軍上香?雖然回宮不好玩,但是和九方老鷹一起,貌似也不會有什麼新鮮事啊。
“如何?”蕭天軒又問了聲。
“啊!”心裡正盤算着呆會如何打發掉九方老鷹,自己找點新鮮呢,被蕭天軒一問,聲音難免大了些,“我說喏!”
聽到我的迴應,蕭天軒又跟九方訣交代了一翻。末了,蕭天軒又拉着那老鷹耳語了一翻,而後者居然聽完以後兩耳通紅——有什麼陰謀?
“哈哈!”蕭天軒說完看着我笑了,笑得我毛骨悚然,不禁打了個哆嗦。
“起駕回宮!”
蕭天軒一走,我和九方訣也拜別了姚太妃,帶着一應隨從去給忠仁大將軍上香去了。
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來到忠仁大將軍的墳前,我帶着及其敬仰的心情,重重地扣了三個響頭。
禮完,回頭看着九方老鷹。這個小孩卻一臉鬱悶的模樣。那日見他還是一副大人樣子,身材碩長,氣勢如山。如今那些隨人離的遠遠的,只他靜靜站在墳前,一動不動,臉上的線條也變得柔和了許多,一雙幽深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父親的墳。看得久了,竟讓我心中也不禁一酸,全然忘了他與九方太后的關係。
這個孩子,同我一樣從小便離了父母。想我,對這世的父母記憶模糊,尚有前世的記憶支撐,一直都是活在二十歲的樣子。可他呢?四歲已是記事的年紀,如今十六……十二年,他是如何過來的?
難道都如現在這般,默默地舔舐傷口麼?
想說些什麼,卻不知道如何開口。讓他獨自沉靜片刻也好。
我輕悄悄地退了幾步,回頭朝身後的月離招了招手,便沉默地轉到別處去了。
初夏的野郊分外迷人,紅的花綠的草交相呼應着,遠遠的幾顆柳樹也正抽着牙兒,還有來回忙碌的蜂蝶,一派地生機盎然,全不似人間那般悲喜參半﹑喜怒無常。
甩甩腦袋,不想這些不開心的事情。我嘴裡哼着歌兒,踏着或淺或深的草兒,腳下傳來的是沙沙的響聲。不管那些飛上我衣身的蝴蝶,俯身撥開野草,輕摘下開得正濃的野花。
不一會兒,手上已是一大把兒了,奼紫嫣紅,嬌豔欲滴。
喜洋洋地回頭喚了月離,不搭理她皺巴的眉頭——我知道,這丫頭受了金梅望的荼毒,做什麼事情都要擺出一個“金先生說”來。原本我採集標本被金梅望說成是“不肖之舉”,之後每有此念,便要被月離恬噪一回。
偶像的力量啊!
遠遠看到她正要張開的嘴巴,我便做了個鬼臉,大笑着往回跑。
跑回忠仁大將軍的墳墓旁,見到九方訣正盤腿做在墓碑旁邊,手裡不知捏着一個什麼物件。
見他正擡頭朝我打量過來,我便急匆匆收了目光,然後快速地將手中的花兒擺放在墓碑前。
放好花兒,看到他還在注視着我。我亦蹲下身子,低了頭,不知要說什麼。
“九哥,”扯了旁邊的草根,“你肚子餓嗎?”
好半天,我方昏頭昏腦地想到這一句不痛不癢地話來。話說,中國人閒聊都是從“你吃了嗎”開始的。
心跳不禁加速。
“你餓了?”好半天,一個低沉的聲音在我旁邊響起,一股陌生的氣息。
他坐在墓碑的一側,而我正蹲在墓碑前面,兩人離得很近。
“不,不。”我急忙擡頭,正對上他那雙幽深的眼睛,有些結巴,“我,我是說你要堅強。”
那邊,兩條劍眉疑惑地擰在了一處。
“與堅強無關。”好半天,那邊才幽幽地傳來回音,“子欲養而親不待,往而不可追。”
哦——我撓了撓頭,有些不懂。
不管其他,聽他的話,似乎並不傷心。恩恩,這樣纔是好孩子。
“對,逝者已去,我等後輩唯有欣欣向上方不負先祖。”撐大眼睛不讓他看到我疑惑,鼓足了底氣對他感慨道。
說完,我自己也覺得倍受鼓舞,心裡已是豪情萬丈,熱血難免沸騰起來。
“福兒,”好半天,九方訣喊了聲。
“什麼?”我看向他,疑惑。
“你一個未經世事的小孩,如何說得如此老氣橫秋的話來?”
什麼?我活了兩世,怎麼到他這裡就成小孩了?
“你不知道!”我站了起來,自我感覺有如哲人一般地擺了個造型,居高臨下地說,“有些人年紀雖大,心理卻很小;有些人年紀雖小,心理卻很大。而我,如今已經是身未老心先衰了!”
說完,又配合地嘆了一口氣,擡手作捋鬍子狀。
“呵呵。”好半天,那邊也緩緩站起,舒心的笑聲低低地傳來。
聽到他的笑聲,我十分高興地擡頭,卻碰上一雙幽深灼灼的眼睛,燙得我小心一滯,剎那間忘了時光荏苒﹑萬物滄桑。
“福兒可識此物?”
一隻大手穩穩地託着一個物件呈到我面前。我定睛一看,一塊墨玉,綠得似能沁出水來,形狀……
形狀竟然跟我的長生鎖一般無二。我擡起頭來,看着他,不知緣故。
“長生玉。兩年前我回朝時,皇上賜的。”九方訣看了看我解釋道。
是了,這個玉形狀與我的長生鎖一般無二。早先也聽哥哥說過,我的那塊長生鎖,是一個得道高僧的舍利合金所制,能夠驅邪佑生。蕭天軒一看就喜歡上了,本要問父皇求取的,不料父皇卻在我百日的時候賜給了我。當時蕭天軒還爲此生生妒忌了我好長一段時間。後來他母后知道了,特意讓人用上好的和田玉製成了一塊長生玉,給了蕭天軒。
那時,蕭天軒酒後半開玩笑的說了這個事,我只當是他亂說的,卻不想真的有這麼一塊玉。自古無情帝王家,想必那時的蕭天軒並非真是非要那長生鎖,他所想要的惟父愛而已。
可是,現在這玉又在九方訣手裡。
此玉對蕭天軒沒了意義,但是賜給九方訣又是什麼道理呢?
我眨了眨眼睛,看定九方訣,希望他能繼續下去。
“當時皇上說,”說到這裡,九方訣偏了頭,不看我,“‘金玉良緣,佳偶配之!’”
金玉良緣?他的長生玉,我的長生鎖?
天哪!我今年才十二歲,兩年前也才十歲。這個九方訣今年十六,兩年前才十四。蕭天軒這不是亂點鴛鴦譜麼?我喜歡九方訣麼?我又看了看九方訣,此刻,他正偏着頭,看不出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不能喜歡他——拋開我一點都不瞭解他不說,就論九方太后對我,我也不可能嫁到九方家。決不能!
“長生玉消災避邪,永葆平安,哥哥將他賜給將軍,將軍自當好好保管。”不管其他,我暗吸了口氣,對着九方訣開口道。
那邊的人猛然偏頭,看定我,目光深邃,氣息不明。
“時辰不早,我們,我們回宮吧。”不願意去猜想他深邃的目光,我逃也似地招來月離,急忙忙往回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