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爹爹那看似一副泰然自若,實則過不到半盞茶時間,就在面上出現裂痕,再從有些躲閃有些期待,到幾乎不敢看我,再到捏着酒盞,卻一股泫然淚下的一系列豐富多彩,讓人饒有趣味地欣賞的這整套表情。
我將近是不可聞地輕嘆了一口氣,吐出一個讓他滿意的字來:
“好。”
只見爹爹立馬換上了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樣,念念叨叨地說:“寶貝女兒啊,爹和娘都是爲你好,你瞧人家林大人年輕有爲,以後定也是前途無量啊,他此番竟是答應了我們文家的求親,你若是嫁了過去,那以後的日子也定能比嫁給那韓家小子的日子安穩舒坦許多。”
我一聽“韓家那小子”這幾個字,心裡頭還是不由地顫了顫。
爹爹見我這番樣子又道:“等你母親回來後,她會與你詳說,敘兒你能鬆口答應,爹爹委實是高興。”
我自小便是這般看着爹爹長大的,爹爹生爲商賈,學識不多,偏生愛喝酒,一喝酒話語就多,還多是些我聽不慣的胡話。每每我都想從他的話中挑出我甚不喜歡的刺兒來,隨即皺眉,少加掩飾。我自覺此番作爲頗傷他老人家的心,每每事後自責,但卻怎麼也收斂不了面上的神色。
而我孃親卻是太守之女,彼時他二人如何相識相知我不甚瞭解,但總覺得這二人怎的能夠就成了婚。自古商賈地位就甚低。當年我孃親又不知爲何偏要嫁與他這般的小角色。孃親她生性清高,又淡薄得很,我就是萬萬不能理解她是如何嫁了我爹爹這麼一個渾身銅臭味不討喜的人兒。
或是婚後幾年一直不平順,大小事情皆有發生,孃親的性子愈發得冷淡了,但夫妻二人之間倒是還好得很,但卻一直耳提面命地對我無形之間灌輸一種嫁人是萬萬需要門當戶對的思想。當年我初次聽到這話時還不以爲然,因爲恰恰有那麼一個不合我娘要求的人兒牢牢地在我心尖那兒固守着。
那便是韓家那小子了。
韓之繁,商賈之家,韓家與我文家一直上有生意上的往來,恰巧也住的近,兩家的宅子面對面。可正是如此,我出門若是一擡頭就能瞧見兩家人的門不當,戶不對。
因我孃親是廖陽太守之女,而我此時雖才入仕三年,但卻也混了個九品的主簿,所以門楣上有着兩個戶對。但韓家雖爲皇商,卻無官無職,門楣倒是用大理石刻的,福祿壽都齊全,但在人眼裡看來兩家相差甚遠。
爹爹和韓老爺是多年的至交,曾經有過結爲兒女親家的念頭,但爹爹懼內,且覺得孃親說的頗有道理,自己覺得對之有些虧欠,如今反倒是來勸着我了。
那時我當着孃親的面不敢有異議,心裡卻是亂成了一團。後來,她漸漸地說得多了,我的心越發地焦急,卻對着兩方都不敢開口道明此事。再後來,韓之繁倒是不和我先商量,他孃親卻擅自在我娘面前提及此事。
當時我娘與我說此事時的場景饒是我的記性再弱,我都還能大致記得她是有如何如何地凌厲。而目光所及之處令我倍感灼痛,倒生生像是從我身上剜下了一塊肉來。
我沒這機會與韓之繁說清楚,韓之繁又突然奉了皇上的命令去購置西夷番邦的器物來準備迎接藩王的朝見。他人不在,我心似是一下子沒了着落,突然得了一場大病,害的我荒廢了三個多月沒去吏部嗑瓜子兒,爲百姓服務,倒是囤積了許久的文書。
後來待他回來了,我與他見面的機會次數卻也更少了,兩人都忙着自己事情要做,我有些時日干脆就不歸家直接睡在了吏部裡頭,那時我不曉得是自己不敢去多想不敢去解釋那個圍繞我心頭幾個月,或許是十幾年的問題還是真的是那麼忙得不可開交。一晃卻是一年快過去,過了嫁杏之期後,爹孃不知怎地盼嫁之情是愈發地深重了。
是啊,眼看着鄙人二十二歲的生辰便要到了。彼時我熟稔的姑娘家家都早早地成了婚不知做了幾個孩子的娘了,而我卻還是孤身一人遲遲未嫁。我忽而覺得註定孤獨一生這唱詞極爲的好,用於我身上倒是頗爲恰當。但每每委婉提起此話時,我都覺得孃親的眼珠兒瞪得定是痠疼的很,於是我本着貼己孝順的綱常,便少語此事,深藏功與名。
然而這期間爹與娘是不知尋來了多少次畫軸交予我,讓我選擇幾個妙人兒見上那麼幾面。我接下一捧的畫軸,心中甜澀參半。若說以畫軸選婿這點,我倒是像是個皇上選妃的品級。可惜我不繫吾皇,沒能左擁右抱在美人身周流連。
韓之繁因那事之後便不再踏入我家門了,可憐我身邊的胖丫頭餅兒倒是天天唸叨天天盼着“韓姑爺”,我對她這種心思透亮卻是無濟於事的表現未作多評判。但我量着我與韓之繁難道真是要不再往來感到萬分沮喪,二十多年的情誼從此打了水漂,我還真真是不樂意。
旁人說我性子冷,我以爲總冷不過我孃親。誰知道聽了餅兒的胡言亂語我倒是深深感到了自己的寡淡之處。
“小姐當真不再歡喜韓家少爺了?”
我聞言望了一眼滿嘴黃豆粉,一手一塊艾草糕的餅兒,不說什麼,倒是聽她繼續說道,“從前個兒也是,董家小姐和小姐是甚好的,但是自從從太守府裡搬了出來之後,小姐與董家小姐就再無聯繫了。去了吏部之後,餅兒閒着沒事,你總叫我多到外頭出去玩玩,說是覺得我怪乏味的,可是餅兒擔心若是餅兒不粘着小姐,小姐也會對餅兒疏遠起來的。”
我倒是有些驚了聽了這胖餅兒的心思。沒料到她繼續說,“其實餅兒可喜歡韓家少爺了,但如今不知夫人爲何如此反對,倒讓餅兒傷了好一會兒心吶……”
我看着她鼓鼓囊囊塞滿艾草糕的腮幫子,思緒有些飄遠,卻不想讓她再說下去,翻了一頁手中的書,繼而道,“我方纔叫了王廚娘做的酒釀圓子。”
餅兒一聽,虎軀一個打挺,本叨叨絮絮的嘴巴立刻停止下來,臉上露出了甜膩膩的笑來:“小姐最最好,餅兒可喜歡。”便屁顛屁顛地跑去廚房了。
若是不理,變從此再無瓜葛。
我便是不理,卻橫不下這心腸。
性子淡的人,都有一個共通之處:便是日久生情,而斷斷不會一見傾心。
說起我與韓之繁,倒也無甚兒女情長的故事。而且何況我素來是不明就裡且反應遲鈍得很,所以若不是他挑明,我是無論如何也生不了那樣的心思的。且後來孃親不同意,我心裡倒是生出了幾分恰似梁祝一般的念頭,好似我與他真是裡頭那倆個癡情小兒女一般,雙雙化蝶而去。但這僅限於腦子裡信口胡言,無甚作爲。我便是聽之任之,不懂得反抗了。
心裡頭還是暗暗期待韓之繁那小子能出來替我向爹孃說說的。但他卻未再出現在我家院子的牆頭,然而我也不是那隻紅杏,攀不上牆。便是如此,心下所失了大望,我才趕緊收拾了那些見不得人的弱女子般的旖念綺絲,趁早從那本就於我無足輕重的青梅竹馬影子裡頭走了出來,做回平乏如水的木頭姑娘。
可笑我當時心急以爲的“固守”,沒料到如此不堪,一擊就碎成了破瓷片兒。
倒是年少不更事罷了,我或許也無多大痛楚。
再後來在爹與孃的參謀以及餅兒的喜好之下,他們替我選出了三位夫婿人選,皆算是書香世家與我家也相當。我喜歡模樣好的,打開畫軸,卻發覺其中一位是我兵部的同僚賀榛,一位是我同窗百里皙。
他二人倒與我關係甚好,但萬萬沒有男女之情,想來今後要與其夫妻相稱,倒是怪彆扭的,且我知百里皙的喜好是刁蠻靈動的姑娘,而我恰是與之反了去,若是被他知曉指不定怎的與我鬧彆扭。遂,擱置一邊,打開了第三幅。
艾綠雲綢,荼白深衣,袖口竹節暗紋。墨發白面,清雅何溫潤,眸中斂暗光,笑意淺淺蕩水波紋。倒真真是有一副好皮囊。我復打開先前二副,將之對比,卻發覺此副更爲生動,我暗笑不知是哪位畫師將此人畫得如此惟妙惟肖,如畫中人一般,扶額一笑,卻發覺他確實畫中之人。
爹爹和孃親倒是未與我細細說過此三人,還不知是他們說了我卻沒當回事便忘了。我只覺得此人有些面善,模樣也是我歡喜的。
餅兒也對我誇讚此人,說是他用的綢色極好,像極了她頂頂愛吃了艾草糕。
我讓餅兒幫我拉着畫兒,我將其緩緩捲開,在畫紙的最末寫着一行清秀小楷:
林述,字子循。蕭肅俊逸如風似竹。
不出三日,爹爹和孃親就準備了帖子去林家提親。我一個人復去吏部做我的九品小吏。一人百無聊賴之時,想起畫畫軸的畫師,覺得那畫師筆法氣韻生動,改日我定要去那媒妁閣去問一問這畫像究竟是哪位大家所出。我也好同他學上一番,以後年老體衰,辭官回鄉之後,便還可以有這個重操舊業的一技之長,不至於到窮苦潦倒沒米飯吃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