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馬車被樹撞擊, 直向後頭滾去,他們勒馬躲閃不及,恰是撞上了那一堆碎木。木硬而尖利, 將他們座下的馬腹馬蹄刺傷, 咴咴嘶鳴在這密林之中又平添了幾分慘意。
我與他皆不會武。如今已甩開黑甲軍幾丈遠, 我已是欣慰。
如今同林述依舊在一塊兒未有分離, 我已是滿足。
可是避開追殺, 我們離雅國卻是越來越遠。
我彷彿能看見林子外頭,依舊是皚皚的雪山。
片刻不停,再無多言, 趕了一夜的路,終於在馬奔上山坡之時, 略略舒了一口氣。
回首轉去, 林述與我皆是一臉狼狽, 不復清華,我喘着粗氣, 將他緊緊抱住,靠在他的懷裡,貼近他起起伏伏的心。
即便身體乏累,卻絲毫不敢有所懈怠,輕易入睡。睡意薄淡, 不僅僅是因這一夜的心驚動魄, 更是不得不打起精神來面對那隨時的威脅。
半刻之後, 回首, 雅皇的侍衛隊再度出現在我們面前。
個個身着赤紅黑甲裝, 如一道道洶洶的黑暗之火,將人吞噬。
我們身後是連綿的山巒, 白雪覆頂。他們卻似從林中默然而出,白刃淌血。
只見慶凌嘴角含血,被拖押在地上,雙手皆捆,而不見二十人裡頭的其他身影,心裡一驚,不敢再去想。我擔心慶凌她的傷勢,亦怕彼此無法苟活。
嘴脣顫抖,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我眼力不佳,可此刻她面上的神情卻是被我瞧得一清二楚。
透着絕望、愧疚、不甘、眸子卻是不蒙塵埃,繚亂髮絲下的那雙透亮的眼眸希冀着我們能夠逃脫以及她亦能夠逃脫。
我緊握着繮繩,咬着下脣,全然不覺掌心已是磨破。
林述按住我發顫的手,扶着我戰慄的肩,立馬而佇。我不明所以,卻見他深湛的眼中泛出一抹淡淡輕笑,滿是荒涼。
心中憂心他做出什麼自我犧牲的舉動,他撫手安撫,方要啓脣,我趕緊扯着馬繮,試圖掉頭而走。
而他口中的話被我一驚,早被吞進肚子裡頭,那片刻的停滯過去,不容暫歇,身後箭聲簌簌齊發,我手心一抖,長揚起馬鞭,一下一下,狠狠抽着座下的馬。
馬長嘯嘶吼,脫繮而出。
而慶凌猛地一起,一邊掙脫着麻繩,一邊用腳踢起黑甲軍的佩劍,雙手接住那把去了鞘的劍,割斷了綁住她的繩索,而連着腳踝的鐵鏈作響,饒是一把利劍也不能將她與馬背分離。而那些人似是看準了這點,拼命砍向她座下馬的腿。
馬受了傷,慶凌險些跌倒,卻是躲逃着如雨的刀箭。不知從何而出的慶岷等人依舊在後頭護着我們奮戰,以一敵十,以一擋百。
即便是高手,但總有不敵的時候。何況,他們本就帶着傷口。可饒是我心裡再怎麼心糾,卻再也不能回頭,我不敢看那冰冷寒徹的血刃,不敢聞那刀劍刺脊的聲音,不敢嗅那腥臭作嘔的殺戮之氣,只能使勁地鞭着馬匹,策馬而騁。
我不看不聞不嗅,雙手疼得麻木,只一心朝着遠離那赤衣黑甲的方向,駕馬狂奔。背後,林述不知從何處摸來一把弓,向着衛隊頻頻拉弓射箭。我不曉得他何時學了騎射,而在此節骨眼下,即便是當初不會,而今也是被逼迫地會了。
風穿面而過,宛如刀割。
距這山愈發近,現下我已是擡頭方能瞅見那皚雪。
日月淺白同這白雪,忽有北風號怒天上來。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覆面而來。
所幸的是,衛隊漸漸脫離,被甩到後頭去了。
馬駒似是脫力,不再同先前那樣拼命地跑了。還好,已進入了山坳,有一小片雜亂的林木爲我們遮擋風雪亦或是追捕。
葉子與草甸上皆沾積有雪,卻沒從前看到得那麼純粹了。
而林述卻摟住我的腰腹,將頭重重靠在我的身上。
我鼻子聞到一股血腥,眼睛酸澀,手腳也快要無力。他卻埋頭在我的頸窩,一副繾綣愜意的模樣。
“混蛋。”我咬着牙罵他不識好歹,方纔起了以一死來換得我一生的念頭。
“嗯,我混蛋。”
他聲音清淺,彷彿水坻柔波溫馴,我聞言卻是鼻樑一酸,回憶起了當時我說他君子說他好的場景。
依舊是那般清俊,依舊是那般風雅。
他依舊是將我的手包在自己的手裡,我依舊能感受到他腕處跳動的脈搏溫如春。
可說出的話卻不復從前的苦澀與滾燙。
那時我誇他時,他難以張口承認的模樣依然盤踞在我的腦海;而今我斥他時,他則是欣然認下,恰同孩童一般。這林述,莫不是要貶低自己深入地下三尺方可休?話本里說的“小女子獨愛薄倖錦衣郎”這等無理胡鬧的話竟也是被他當了真?
嘆了口氣,“我問你,方纔那樣是想說想做什麼?”
“……”林述自知理虧,默了半晌:“我想在劫難逃,我們之間,總要有人活着纔好。”
“可你若要死了,我也不願一個人獨活。”我瞪着眼兒,卻是沒有看他的面色,而他的右手搭上我的,握着繮繩,二人放慢了駕馬的腳速。
“嗯,是我考慮不周了。”林述重新尋了處我肩上其他的位置,復舒服地靠了上去,“可若我死了,夫人卻不好好活着,那我這般豈不是徒勞?”
“你知道了就別再做傻事。”我責怪。
“如今竟是到了夫人來訓斥我了。”他笑出聲來。
“怎麼,我就是不守女則,你還要嫌棄我,休了我不是?”我佯怒。
他舒了長長一口氣,氣息噴薄到我的頸上,溼溼暖暖的:“嗯,我不休。”
“我若是做了寡婦,我便立即嫁人,我纔不願立什麼貞潔牌坊,我就是要給你戴那綠冠子。”一連說了幾句氣話,聽了他的話,順便寬寬心。
“夫人不是說絕不獨活麼。”林述笑。
我被氣息弄得有些癢,側了側頭道:“是不獨活啊,我要立馬同別人成親,這樣便不獨活;我也絕不苟活,可要舒舒心心快快活活地活。”
回頭睨了一眼林述,他提起笑容,似是有所考究,言:“若這樣,也好不過。”
我氣極。
“你說我嫁給王屠夫可好?”
“嗯,不錯。”林述倒還真的給我考慮起來了,這等語調似是戲弄似是思酌,叫我怎的揣測他的想法,是當做玩笑還是真的算了數?但聞他繼續道,“如若有更好的,那就別嫁王屠夫了。雖說有肉吃,可你容易上火,還是吃清淡的好。”
倒還記得我冬日易上火,這林述心細之處也讓我欣喜而又動容,胡亂抹了幾手淚水:“那我就叫子白這臭小子娶我,反正他也還沒娶親。”
“嗯,百里侍郎待你極好,爲人也不錯。”
“你頭好重,別老靠着我。”
可他竟是同狡童一般,耍起賴來:“夫人體壯,讓爲夫再靠一會兒。”
我空出一隻手來抹了一把他身後的馬背,手指卻是溼漉漉的,啞着聲音,沉着嗓子忍住不抖,小心不讓他瞧出我滿臉淚,道:“你才體壯。體壯我怎麼不去京城前門搬磚頭?”
“搬磚頭每月只有一貫錢,夫人你定是嫌不夠。”他卻依舊嬉笑,卻是虛弱地連笑聲亦是發不出了。
我將手指用垂到馬肚的布袋擦了擦,趕緊再收回到馬繮上,瞅了一眼指腹上的淡紅,那卻是怎麼也擦不乾淨了。
“子循。”我有些顫抖地喚他。
吐氣微弱,將近於無。
“子循。”我捏緊了他搭在馬繮上的手。
呼息遲緩,幾是聞不見那鼻翼吸氣的聲音。
心頭泛起劇痛,忍着喉頭,卻怎麼也別開不了我這雙酸澀充血的眼。
“子循,你若要死……你若敢死……”我神志不清地說着支離破碎的話,卻是怎麼也說不下去接下來這半句。
我扶住他的雙臂,四處尋覓可以歇息休養的巖洞,而馬卻是先一步體力不支,整個倒在了地上,我也因此向前傾倒,狠狠地栽在了地上。
護着林述,不讓他受更大的撞傷,我這才真正瞧見他背後刺入肺腑的那把長杆羽箭。
血滲透他的衣衫,沿着箭桿滴答下來,將尾稍的白羽染成了血紅。箭桿上的血漬已經凝固,而馬背上的溫熱黏溼猩紅卻依舊在。
那血腥之味怵得我直落淚。
立馬慌亂地爬到他身邊,用手探上他的口鼻。我整個人都在抖動,雙手顫巍,溫熱不變,麻木不堪,根本無法辨別他是否還留有一絲氣息尚存。
初冬的晨曦朦朧幽遠。
細細長長的草葉在日光之下反着光,晃亂我的眼,從前的積雪污穢尚在,而今的大雪紛沓而來。壓彎了草蔓、藤條,漸漸將彼此打上了一層薄霜淡雪。
而那姿容既好、舉世無雙、子都檀郎自愧弗如的面容上亦是落下了霜。
我不願見此,用手拂去那冰霜,用袖中的絹帕輕輕擦拭他的臉,拭去那面頰上的污水。在他脣上淺淺一觸,我滾燙的眼淚卻是止不住地流下來,又把我方纔擦淨的臉弄髒了。
我將頭輕輕靠在他胸口,靜心聆聽他的胸腔,終是聞到那弱到沒有的心跳,我的眼淚在草葉之上,似喜似悲,都化爲一句呢喃詠歎:
“子循,”我喃喃,合住他的手,“喚我一聲,可好?”
呵出的氣起了白霧,眼前被一片白茫茫迷濛,混沌氤氳不堪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