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爹爹與孃親果真聞訊趕來,面上帶着笑意問我此事。
我有些尷尬地一一答是。
“大概是幾個月?”孃親瞅了一眼我的肚子,自顧自地說,“那不過一兩個月,可這幾個月最是要小心。禮部那邊的事情,我也去叫子白多幫襯着些。餅兒這丫頭笨手笨腳的,我讓虹嫂過來搭把手如何?”
爹爹在一旁說:“你爹爹我也終於要做外祖了,我得給外孫準備點東西,人家家的小不點都會叫爺爺了。”
孃親笑着對我說:“你爹可眼饞,不過終於輪到他了。”
“其實……犯不着那麼興師動衆,我不過是剛懷上,又不是快生產了。”我勸了幾句,他們越是勞心,我就越是愧疚。
說了纔沒幾句話,這廂林述的爹孃也來了。
我這肚裡的,畢竟是林家的的長孫,任誰都是上了心的。
“子循怎的也不早早地回來照顧他媳婦。”林述孃親先斥了她自家兒子一通。
公公則是與我爹孃問好,而林述孃親也是一副極其歡喜的樣子,笑着對我孃親說:“這下子我們兩個有的忙活了,小孫子的棉衣棉襖小褂尿布都得準備起來了。”
“可不是,敘兒這丫頭恁事都不會做,只曉得看書,真是傷我們大人的腦筋。”我娘也笑眯眯地損我。
“我可不是小孩子。”也罷,無人理我,我也只能悶悶地自己說上那麼一句蛋疼的話兒。
“我叫子循這幾日有天大的事也別忙了,總歸是自己的孩子與媳婦重要不是。”林述孃親看向我說。
我急急說:“可畢竟還是政事要緊,我自己我有數的,犯不着麻煩大家的。”
“子循有什麼麻煩不麻煩的,你儘管叫他便是。”林述他孃親微微蹙眉,似是不滿意他兒子現今的表現,輕拍着我的手道。
孃親後來有塞給我幾個注意的方子,還特意叮囑了這短期間切不能行房事什麼的,搞得我倆都不很好意思。林述的孃親也待我相對於往常貼己了些,只是表妹卻沒有出現。
我問道:“雋如她去哪兒了?”
“她昨日聞到你這消息,說是要去安慶寺爲哥哥和嫂嫂還有小侄子祈福,恰好今日爲十五,寺裡有了圓大師加持開光,所以就急着去了,我倒是覺得她這一份善心極好,也就由她,不然她定是要來看你的。”
我心裡依舊憂絲繁重,按照沈雋如與我說的,和我當時猜測的,那畫師與琴師皆爲同一人。又過了好幾日,我終究是跨不過去這個坎,便想了一個法子覺得開口與林述說去聽琴聽曲子這最是好,因爲我藉口賞樂一則緩解壓抑之感,二則可以解開那琴師與林述關係究竟爲何之惑。
朝食之時,我提出要去梓安堂,林述一開始有些訝異。後來我胡亂解釋了一通,他好像也就沒多思,便與我定下來了。
我帶了餅兒與我一起去,我先他上了馬車,待他進來時將車簾子一放,我眼前忽的暗了下來。頭有些沉,揉了一下兩端的穴位。
“怎麼了?不舒服?”林述坐在我身側。
“頭不知爲何有些疼。”我皺着眼睛。
林述思酌了一會又說:“當時廖夫人是怎的找太醫來了?”
我聞言回想:“說來也奇怪,那日好似腸胃不舒服,方吃畢便是有一陣噁心。那廖夫人定要說這是孕吐。”撇了撇嘴。
“你怎的那日也不與我說,若你欲吐這是病,可是這樣就被你耽擱了。”林述將手背搭上我的額頭說,“待會我叫趙掣過來給你瞧瞧。”
趙掣是林述的摯友,如今也在太醫館,想來他們之間已有默契,也無有互相猜忌或是泄露之說,我該是放心下來。
“也別麻煩人家,我略懂一些醫理,這胃不好也是常有的事了。”我說。
“無妨,還是要來看一看纔好。”
車停在梓安堂前,餅兒在一旁扶着我。我現下是“有身孕的人”,自然做事得穩當一些。領路人直接將我們帶入雅間。四壁窗開三面,入眼皆是景緻。當然,也少不了佳人。
“子循,你說把那日赫連冗點名要的那位琴師上來爲我們奏一曲,可好?”
林述眉間淡淡,看着我面上的神情,停滯了許久,轉而叫人請來那位琴師。
女子步步生花,清雅含芳,眉宇之間卻有一抹傲世之色。這氣度遠在我之上,若單單就其琴師身份而言,是我遠不能及的。
更何況其才情更勝於我,我只不過是廣泛涉獵,卻不如她精益求精。
佳人抱琴坐下,我端着笑問:“見面多次,卻不知琴師怎麼稱呼。”
“鄙姓緒,單名言。”我面上的笑頓時僵硬在嘴角,心裡懸着的那塊石頭若說是放下,不如說是狠狠砸下,撞得我心疼。
她莞爾,瞧了瞧我與林述的面色,笑着說:“文大人不必當真,方纔是我信口胡謅的,叫我尹可即可。”
我心裡惴惴,根本無法聽進她的話,手尖微發微涼,卻在下一瞬被林述的雙手覆上。我沒敢擡頭去見林述的神色,也沒有掙脫他的手,想來也是覺得無這個必要。
我不知我是個怎樣的想法,平生最見不得有人我與別人如何相像,若是再因此而有了這場婚,我該如何自處?
偏偏在這時,餅兒又在一邊與我悄悄地言了一句:“小姐,這琴師姑娘的眼睛和你好像,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
我扯着嘴角,心裡頭已經沒了好脾氣,怕是再僵持多一秒就會將臉上的面具破裂。忽略林述看似清冷的模樣卻是如此溫熱的手。
我抿着脣對着尹可,卻是說給在場每一個人聽的。
“自然是熟的,只因都是那畫中人呀。”
林述手一僵,面容清淡,我轉頭笑着看了餅兒一眼,復對尹可說:“還請尹琴師奏一曲。”
清清雅雅,浩浩湯湯,如私語花下滑,如流水涓涓,環佩玉琮璔琮。
這琴技極好,可惜聽的人不懂賞識,而心也不在焉。餅兒埋頭吃,我楞是沒聽進去,林述面色微黑,也不曉得在想些什麼,倒是可惜了這一手好琴。
可尹可眉間淡然,好似與她無關。
倒讓我覺得是自己過於矯情做作了,擔心他人做什麼。眼下事情一堆,我添什麼亂子。沈雋如分明篤定我與林述不如面上那般和氣,可她卻說要去安慶寺給她未出生的“小侄子”祈什麼福,這未免也太假了。騙騙不知情的林述的孃親也就罷了,只要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即可,她也不會去深究,可我是曉得這事端的,總覺得她這做法出了一個那麼大的漏子。
回去途中,林述幾次張口欲言,都被我繞到其他的地方去了。我雖是想知道他與尹可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是卻依舊不敢去觸及,就像林述也從不過問點明我與韓之繁之間的事情一般,各自給各自留有一份餘地。
可是今時不同往日,我與林述不再是兩個各不相關的人了。多多少少有了一些羈絆,我說不上是什麼感覺。
何如眉眼在黛水鼻山中隱去,如若那春風看似無足輕重卻是細密充實了每一個角落,恐怕就是這樣。
“夫人。”林述喚。
“那尹可與我倒是也有幾分緣分,我和她有三分相像?”我卻是偏過頭去問林述,尋了他的目光。
“若說相見多次便是緣,想來還是我與夫人較之來得多。”林述頓了頓,眼下微微有青黛之色,“可夫人何來相像之說?”
我低頭瞧着自己的裙裾,“哦,餅兒說我與她像呢,我覺得好像是有那麼幾分,更何況她也叫緒言不是麼。”
“尹琴師不是說那是她胡謅的,夫人又何必放在心上。”林述卻是硬生生地將我的目光與他的對上。
我望着他眼中的光斑迢迢而至,輕笑道:“或是我孤陋淺鄙了。”
林述眸光淺淺,眼中蟄伏這繾綣不息的墨色暗涌,忽明忽滅,我瞥過他按在我肩膀的俊如玉石般雋秀的手,聞他言:“你分明是想知道,卻又不開口。我曉得你並非是試探我,只是對自己對我的不信任。我本是想耐着性子一直等你先一步說的,起先是怕你不願,而我若是緊逼則是讓你勉強,可沒想到讓你誤會了。但今我們分明是通曉了彼此的心意,且你我爲夫妻,於公於私都是在一起的。往者不可諫,更何況我也從未要有諫的意思。”
大概是林述平日不多言,而如今與我一下子說了那麼多話,讓我一下子回過神來。
腦中忽的感到有一處水窪傾瀉,一眼泉水,一條河流,許多河流,無止無歇,注入我心頭乾涸卻被一瞬間沁溼的深淵。
我往下嚥了咽,睜着眼定定地看着林述,“那你能否與我說,你書畫中的那幅女子可是尹琴師?”
“是。”他回答地乾脆。
我的眼在這暮色之中,被徐徐落下的幽深光線籠罩起來。
“你與她……”我終究還是問不下去,而他卻先我而言:
“並無什麼,幾年前因她才情甚佳而相識,尹可畫功與琴技皆爲上等,”他略略一停滯,似是想起了什麼,說:“原先我見你善於丹青,好像還與你說過我認識一個畫得不錯的人兒想要介紹與你認識。料想你那時說的畫了我的卷軸,前些日子方問了她,確是尹可畫的。”
我的眼角跳了一下,心裡卻說:你無意,可若襄王無夢,神女卻有心呢。
“此外再無瓜葛。”林述終是落下這麼一句話來,我望進他的眼睛,說不準現下是什麼滋味,便還是頷首點頭以迴應他的旦旦與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