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人,昨日和餅兒姐姐去巷子玩的,是小祺。”他眼角抽搐。
我被搞了糊塗,“那麼你先下去吧,把小桐叫來,奏一會鼓罷,和着這水聲,該是別樣的景緻。”
“大人!會奏鼓的是小魚!”這年輕人顯然已經沒有耐心了,這少年家家的,怎的這麼不知體諒老人,年少氣盛,年少氣盛啊餵我扶額。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小祺,叫餅兒帶你去吃酥。”
“大人!我叫小可!!!”
小小侍從扭頭便走,惹得一旁的赫連冗笑得捧腹,笑得大聲。我像是覺得有必要和此人劃清界限的好,本他就長的與衆不同遭人眼了,這一笑,又是引了湖上多少人兒探出畫舫來看。我不動聲色的將廣袖輕輕遮住臉額。
他邊笑邊說:“文大人,哈哈哈,我起初還以爲你是個死板的人物,怎的也是個逗笑的角色。”
胡說個鶸雞蛋啊。我向來嚴謹無趣得很,怎的在他眼中就變成了這個模樣,難不成宸國人眼裡的人和雅人眼裡的人是不一樣的?
我瞧了瞧他袖上被湖水沾溼的水漬,說了聲:“春日水寒,赫連侯爺還是莫要貪玩了。”
“去去去,這水若寒,那麼我大宸的冰雪不是成了萬年玄冰了。”
若是私下裡相處時,這赫連冗便是這般玩笑模樣,一有他人在場時,即便是林述和百里皙在,他都會收斂許多,而在那雅皇面前則是端出一副不顯山不顯水的神情來。真真是令人喟嘆不已。我就不能這般收放自如地控制自己的神情,何種臉色都擺在臉上。
幾句戲言之後,赫連冗忽的話鋒一轉,俯身向前,往我這湊了湊說:“文大人,聽聞你年前剛成婚?”
我一愣,“嗯,是。”怎麼了?
“夫婿可就是前些日子剛見的吏部尚書林述林大人?”
我點點頭,不曉得他這般問我爲何。若不是他這個異國美人兒也瞧上林述了?想要分桃斷袖一回嚐嚐樂子?我蹙眉沉思片刻,覺得自己雖是個愚笨死板的,卻不是個酸臭迂腐的,這些個龍陽安陵之事也是無可無不可的,於我來說,倒無覺着這是個大逆不道的事兒,何況這二人皮囊都真真得好,若是一上一下繾綣纏滿於一塊,倒也賞心悅目。若是能讓畫林述的那個畫師畫上一筆,氣韻生動,惟妙惟肖,這風情那投足也定是極好的。
“原是如此,那這真是巧了。”赫連冗笑得不懷好意。我忽的背脊生寒,起了幾粒雞皮疙瘩。
我撫了撫鬢角的發,睇了他一眼,不解。他道:“我此次來雅,不僅僅是爲了商談助兵求婚之事,還爲來尋一個人。”
“此人便是林述?”我挑眉看向他。
赫連冗不答其他,卻是轉換了個問題默認下來:“文大人可想知曉你夫婿的風雅之事。”
我拇指撐起下巴,想掏掏聽得發癢的耳朵,但鑑於大庭廣衆的,心想還是回去讓餅兒替我掏了。“不想。”我直截了當地回答。
“你這般冷漠可是不好,怎的不對自己夫婿上心呢?”他出言挑弄。
“他的事,幹我何事,又幹卿何事?”我笑了一聲。
赫連冗捋平衣襟,“自然是關我事了,”眼中笑意一閃,“那可是牽扯到我在意的人兒。”
哦,他在意的人,這倒使我有些好奇了,難不成真的被我猜對了?見我面色轉換,最後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他略略惋惜地開口道:“可惜你不感興趣,我也不強人所難,你也不必洗耳恭聽了。”瞧這話說的,怎的就那麼招人厭呢。
“好的不聽。”我一口應下來,讓他吃了個鱉,我心中真當時爽利得很。他要說的話也被我這二字駁回,輕笑不語。
他也就笑笑,好似不在意,目光投向湖面上粼粼的波光,我循着他的視線望向遠處,落棹碧濤,杳杳濯濯又綠山間兩岸,青山隨意勾勒,黛色若似無。赫連冗啜飲了一口酒,靜默許久: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能有幾回聞?馬上相逢無紙筆,半緣修道半緣君。”
我方吞下口的杏花酒盡數噴出,呈現出一個扇面椎體的噴涌形狀,散灑在他的臉上。我有些不好意思,便從袖口掏出一塊帕子,遞給他。赫連冗接過我的白帕,細細擦盡了他臉上的酒漬。
好似也不惱,說了一句:“美酒佳釀。”便是在贊這酒香似泉了。
我自覺做的有些過了,方纔在他面前形象全毀,我正在思酌如何從他腦海中撇去我這般的形象,卻被一道水聲喚了過來。我轉首去瞧那緩緩駛過來的畫舫。
清風掠起紗簾,畫舫上的女子明豔動人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而一旁坐着的男子,凝眉不語,一襲暗紫,巖巖若孤鬆之獨立。船更近了些,我一時腦中空白,沒想其他,卻是耳邊先一步聽到了九公主的侍女站在舫頭向此處道:“兩位大人,我們家小姐有請。”
我不知是否應下,因爲我主目的是陪同赫連冗,而赫連冗又極其隨性,叫我難以捉摸他的喜好,念頭比我更多更怪,所以轉頭往向他。
“好,恭敬不如從命了。”他說了一句宸國語。
言畢,便先我一步跨上畫舫。我自然是跟在他的後頭,不曉得赫連冗又是在想什麼,心裡其實並不是很願意踏上那船隻,一是怕,二是怯。
九公主端出一張笑臉,“赫連大人、文大人。”
我福了福身子,道:“九公主安,”並不擡頭,“韓公子好。”
韓之繁的笑有些生硬,而赫連冗卻好似從中瞧出了一些什麼,看戲般地瞧着我們仨。
時碧斂先是喚了侍女給我們沏上了茶,之後又令人彈了首曲子,看着她面上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卻是倍感無趣也是坐不住了。
赫連冗轉着自己手上的銀鐲子,透着簾子幾番打量了簾布後頭琴師隱隱約約一個身形的模樣,似是瞧出了什麼,終是等到一曲畢了。赫連冗面上帶笑,拍了拍手,道:“好琴技。”
高山流水,一曲道出胸中溝壑。清和雅緻,卻不失雍容大度,想必這奏琴人也定是不俗之類。此情操,遠遠是高於我之上。而我疏於操琴,如今怕是連半支曲子也彈不出了。
“敢問公主這琴師爲誰,可否一見?”赫連冗的眉色漣漣,似是不經意地問道,倒像是在把玩那隻鐲子。
我立馬將此話譯給公主聽。
“這琴師非我所聘,自然也就不受命於我,”時碧斂微微一頓,笑着說,“若是她願意,自然是好,可她早早與我說過,不見任何人。”
“哦,倒是古怪。不見也罷,”赫連冗輕笑,“聽着琴技了得,想來也不會是面目猙獰羞於見人了。”
“你又是怎的從琴聲中辨得一個人的相貌好壞。”我覺得他此番話是無禮了,便是要仰仗着我這虛長的年歲勒令他一通。卻赫連冗無視過去,嘴角含笑,低頭擡手,轉而又看向那簾子。
“赫連大人還對聞音識人頗有研究?”
赫連冗點點頭,抿了一口茶,“但非人人。”恰巧,這簾後之人,他頗爲相熟。
“赫連大人有這識人的本事,本公主佩服,可巧我有一物,也想叫人來辨上一辨,這不,今個就請了之繁與兩位。”時碧斂差人送上一箱篋,自己從袖帶中取出一把黃銅鑰匙,輕輕一轉,將這小篋打開。
我總覺得她這般叫韓之繁,似是在刻意說着什麼,讓我心裡不是很舒坦。
小篋中靜靜躺着一面鏡子。橢圓鏡面,鏡面下暗畫着一朵西番蓮,長柄銀紋,柄下是彩色的流蘇,然而這流蘇看起來有些灰白,應是年代久遠。
我擡眼瞅了瞅他三人的神色。韓之繁自是淡淡,一是因爲這樣的類似的物什他已是看多了,往年在西夷,這般的鏡子,這般的銀飾都是頂頂常見的。二是韓之繁也未將此事放在心上。而時碧斂一臉緊張,似是在推敲各人究竟是如何想的。赫連冗面色微沉,令我與公主說可否將鏡子仔細看看。時碧斂允了,赫連冗則執起長柄,目光落在淺藍色的西番蓮上。
“敢問公主從何得來這面鏡子?”
“一故人所送,我也是因覺着這鏡面實在好看得緊,便想問問這究竟是何等的物什,”時碧斂暗自使了個眼色讓侍女把鏡子收回,繼續說,“不知母妃喜不喜歡,我還帶給她幾面。”言下之意便是說,是想讓我們來瞧一瞧這鏡子是否能合得了她的眼而又不失身份,可非要是一些小攤小販的東西,若是讓人知道了,可就鬧了笑話了。
也是這麼個理兒,這鏡子並非爛大街的物什,卻是別緻,而那銀雕的紋路想來也是需要上好的工匠的。
赫連冗笑着道:“不是俗物。若是獻給容妃娘娘,卻還是算了罷。”
韓之繁瞅着這鏡面上的西番蓮,若有所思,轉而清明,忽的對上我的眼,我被他這一望,卻是失了頭緒,再撇了幾目,我則是也明白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