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百里皙安穩睡下,韓之繁回了包間。於是,便是我與他二人獨處了。
我垂下眼瞼,呆在畫屏側面,食指和拇指轉着小酒杯,在楠木桌上發出輕微的觸底聲。我不開口,總覺得若是問一些例如“有話要說?”“找我何事?”“爲何把子白支開?”等等的話都顯得我過於做作矯情。
我又怎會猜不出韓之繁想說甚麼呢。
本想就此一走了之,但這本不是我的風格。我向來是個息事寧人的角色,斷不會惹起這些紛爭。
“那日在流麝樓,是我醉了。你莫要掛在心上。”
韓之繁的眸子深黑,我一下子看不通他,或許是我一直看不通他。
那日我給餅兒買糕點,卻是撞見了他醉酒後的失態,頹唐不堪看。以及他趁着酒酒勁向我走來,分明知曉林述那時就在車內樓外。
“你曉得我記性差,那麼久的事,自然是記不清了。”
誰知方纔我猜錯了他的第一句話,便也只能用這些無關痛癢的話來表示我不願提及恰好他也是罷了。
他聞言輕輕一笑,我望着我杯中的倒影微微一晃。聽到半晌之後“如此,是我多心了,”他啓脣突然道,“忘了也好。”
我忽然明瞭他的用意何在,他這般說,我只會一再回憶,而非就此放下。我總是對一些事情執念頗深,放不下。我不曉得試人心思,他卻能輕易用幾言幾句把我捉摸個通透。
我咬了咬後牙,覺得自己太過窩囊,辨不清自己的情感,一再退縮,若我再與他相處下去,怕是理智也會所剩無幾。雖若是不管不顧一切就此落入他的圈套我也是歡喜,可偏生我就是個愛把事情考慮周全的人兒,從來不會糊塗至斯。而如今我分明不能如他所願,便還是趁早斷了自己胡亂的念想比較好。
“我方調至禮部,今後你可要多多擔待我一些。”於是退而說其他,便不會使得自己捲入這樣我不願多思多想兩難的境地。我的立場從不牢固,牆頭草一個,所以莫再折騰我。
“哪裡的話,”韓之繁端起小酒杯,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分明是我需要你的關照。”
我乾澀地笑笑,“若不是從前你陪我一同學了西夷語,我又怎會得此機會調任主客清吏司。”
“我以爲你該謝過林大人。若不是他一力推之,誰又知曉你有這個同宸國言的本事。”韓之繁偏偏又提到了林述,我卻成了心了不想讓他好受。
“我與他是自家人,”我緩緩擡起頭來,“該是不用謝罷。”
我與林述成了婚。
便是自家人。
韓之繁執着杯子的手一滯,我穩住呼息,不敢多看,而他隨即又將酒一口飲下,左手輕抹過脣瓣將酒漬拭去,眼瞧着我,“看來,果真是伉儷情深。”
“多謝。”我幾乎是顫抖地說出這兩個字來的。
“韓某受不起這般地大禮,”他捏着酒杯的手,指甲微微泛白泛紫,“學語之事,你若想忘也一道忘了好。”
他語氣染上一層薄慄,顯然是被我的言語激到。
我至今方曉得原來我還有這樣的本領,竟是能欺負到韓之繁頭上去。
向來都是他欺負得我後又裝作沒事人一般,而今我竟是能將他弄成這般。我如今是愈發地佩服起我自己了。
深吸了一口氣,我儘量調整自己的情緒不外泄露出破綻。端出笑來,對着他說:“仲簡你莫客氣,這句謝謝算不得什麼大禮。常言道,感恩不言謝,可我不知如何謝你方是好。我究竟是個俗人。”
韓之繁不再看我,卻是雙眼漸漸木然,直視前方,嘴角僵着笑意,眼裡空落落的,我見得心裡發憷,手腕處一顫,他漠漠開口:“我今個才曉得那時我有多可惡,但怕是不及你半分。”
“承讓了。”我飲下一口酒,酒入腹腔,卻辣出一陣淚來。
“我若說知錯,是悔了,你卻擺明了告訴我你不曾悔過。”韓之繁笑得促狹,滿眼的自嘲與譏諷。“我此刻在想,從前不該每每戲弄與你,瞧你故作不在意的模樣,原實則忿恨地緊。如今你也戲耍了我一把,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報復心真真得強。”
他別開我的眼色,頓了頓,復接下去說:“我道你原先是未將我放在心上,可沒想到的是‘十年不鳴,一鳴驚人,十年不飛,一飛沖天。’你倒是一直記着這些恩怨,現下你也如願了,我已是你潰軍之將,汝成王,吾爲寇。這樣你可滿意了?還是……還欲乘勝追擊呢?”
我幾乎是呼不過氣來,緊緊咬着牙齒。聽他這番話令人窒息,忽的覺得自己有些殘忍,分明心裡頭不是這般想的,卻一再說違心的話做違心的事,我實在是傷人傷己,十足一個虛僞小人。
我喉頭滾動,許久才吐出一句話來,“知錯能改,自然是極好地,可即便是改了,錯還是已經犯下了。”我擡首望着他的眼兒,言辭錚錚,“你曉得我是個膽兒小的,循規蹈矩,萬萬做不出什麼出格的事兒,何況我不能忤逆了我爹爹和孃親,何況林述他對我亦是不錯。若無大糾葛,我這一生也便是那麼過了。”
我放在大腿上的左手,在楠木桌子底下,握緊了又放握緊了又放,憋出一句我心頭篡血的話,“只是我這一生,怕是再也沒有你了。”
只是我這一生,怕是再也沒有你了。再無與一個姓韓名作之繁的人兒,有甚樣的瓜葛。
“爹孃之命不能改,林述之意不能逆,於是便只有犧牲我你方可成全自己。”他一句一頓,說出了我心裡的話兒。
可是也沒能成全自己,你說犧牲,卻是如此。若不是自己的,便也稱不上犧牲了。
不知從何而起,腦子混沌,眼前迷濛,卻在耳中響起這樣的話來:
“我既然聘了你,此生便不會再娶他人。”
“只是我這一生,怕是再也沒有你了。”
既然他許我一生,我又怎能再許了他人?若是今後他放手,我也放了便好。
也罷,那許久之前我誤以爲是戲言的話,便當做戲言罷了。
我手持着一盞花燈,月色初明,嬋娟佯羞,燈火輝煌。
縟彩遙分地,繁光遠綴天。
那人問我可是歡喜,我心裡歡喜得很。然而低頭掩不住千金笑,卻來映紅了九枝。
那人扳過我的肩,拉過我的手,輕按我的背,貼着我的腰。眼底深深,起起涌涌。他捏着我的手說我愚鈍,我睜了眼望着他,我其實與他一般模樣,眼底的花火與心裡的情誼洶洶綿綿。
我被那個少年緊緊摟在懷裡,我的前額的發觸着他的頰,微涼卻滾燙,我的腦中只餘這一句:“我歡喜你,你可歡喜?”
右手捏着手裡的花燈。我騰出一隻手來,靠上他的肩,我不聞我與他呼息急促沉重,我不聞兩顆緊挨的心跳如鼓,我不聞街上錦裡歡歌笑語,我不聞孃親彼時面色慎重的所言所語,我只聽聞他說他歡喜我。
我便許他一生,月下花前,以燈爲約。
元夕之夜。
百枝火樹千金屧,寶馬香塵不絕。
飛瓊結伴試燈來,怎把檀郎輕靠。
記憶中的少女赧紅着臉,一襲剪影映射於屏前。當時梅香點點,當時笑語翩躚。
誰知物是人非,今不同昨。
前塵戲語,都是年少不知,萬不可當真。
“仲簡,”他忽地擡起頭,霧氣氤氳着眼底深處某處碎裂,如履薄冰,我不忍見,扯出一個笑來。
念念而言:“多謝。”
五日之後,我伏案圈出文書中的要點,伸了伸肩膊,活動了一下筋骨。便聽見餅兒急衝衝地喊着我小姐。我展眉見她氣喘吁吁地跑到我這,一手扶着牆用手順着氣。臉上的肉還因跑步而一抖一抖的。
我眨了眨眼睛,見不得她平日裡笑眯眯亮晶晶地手上拿着餅,嘴裡啃着酥的模樣,何況若是我當值便不讓她伴着我,而今她來着禮部尋我,還大呼小叫的,倒是令我有些驚奇了。
“小姐、小姐。”她叫上了半晌也沒說出其他的話來。
“我、我、我方纔是遇、遇、見了歹人。”
我這乖乖餅兒,原是好好的,怎的幾日未見就變成了一個結巴?
我揮揮手讓她進來坐在我案前,“說清楚。”
“有、有個黑衣人,想、想殺我。”慌慌張張,似是要哭出來了。
“餅兒,餅兒可以亂吃,話兒不可亂講。”我皺了皺眉頭,沒想事情有多嚴重,“你說清楚了,再下結論。”
“小姐,你莫不要不信我,是真的,你瞧,”她從衣兜裡翻出一個收好的飛鏢來,交給我說,“這鏢從餅兒脖子邊上劃過,差點就要了餅兒的小命。”
我接過飛鏢,仔細看了看,瞧見並無標識,且鏢頭爲弧狀,又是用輕鐵製成,想來只是孩子間玩耍的物什,並不是什麼欲奪人性命的東西。我又讓餅兒將脖子給我瞧瞧,卻發覺她也僅僅是小小地腫起了一條,並無大礙。只是餅兒憋屈的神情好似在說我不信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