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時不知是起是落,便直了腰板,站起來拱手作揖。
看向時碧斂道:“卑職便是文敘。”
只是淡淡生出了幾絲驚異,不明白爲何九公主會知曉我。而看她此時的面色,我怕多是不善。
“不過如此。”
直到我回過神來,發覺轎子已起,九公主已是離開。我被弄得一頭霧水,全然不曉得究竟是爲何事。但覺或許和這朝堂無多大關聯,最多是什麼小女兒家家的愛恨情仇罷,而我身周能讓她有此態的男子,不外乎兩人。
她的事,本就與我無關,我便不將之放在心上,也無多問多想。我又何必自尋煩惱,庸人自擾。
一覺睡至天明,餅兒已經樂呵呵地站在牀榻邊上看着我,我一睜眼便是這麼個彌勒佛餅兒桀桀地笑着,差點把我嚇得復又閉上了眼。怕是瞧見鬼了,再睜開眼時,仔細瞅了瞅,確定那是我熟悉的餅兒的模樣,心中算是稍微緩和了下,於是開口確認。
“餅兒,元餘軒新出了桂花冰糕,我……想嘗一嘗。”
“小姐!”餅兒立馬睜大了眼兒看着我,叫道,“你不是最聞不得桂花味了嘛,爲何要吃那冰糕。不若給餅兒吃罷。”
知我習性,貪我零嘴,沒錯,是餅兒。
我起了身子,餅兒將臉盆端過來,我擦了一把臉,看着窗外頭的梅花初綻,上有薄霜才覺已是將近過了大半個冬天了。前些日子沒換上夾襖裘衣怪不得覺得有些冷冽了。餅兒性子比我還粗,便也不曉得要給我加衣,若是孃親知道了,定要責怪她一番的。
“今日十幾?”
“正月十三。”餅兒幫我套上白裘,還心心念念着我方纔測試說的胡話,“小姐我什麼時候去買冰糕吶。”
我啞然失笑,正月十三,原來時間過得甚是快,一轉眼便是我的生辰。
覺着婚後的第一個生日還是與爹爹孃親一道過比較好,便讓餅兒收拾一番去文府。我本是想叫上林述一起的,但後想想林述自那日立太子風波之後似是更忙了,我幾乎瞧不見他,一日裡最多便是在上朝時能看見,其餘時間他不是在宮裡,就是在什麼其他地方,連在書房裡頭的時間都少之又少。
即便是今日大家輪休,可他應該還有事兒要做,我便不去支會他了。況且,若他不記得我的生辰,此刻再去與他說便像是我在向他討禮一般,着實有些過意不去。不過,若是單單就我與餅兒二人回府,叫爹孃看見了,定要多慮多想。
正躊躇之間,卻見林述輕叩臥房的門,將我思緒喚回,只見他捧着暖爐,着裝就緒的模樣,眸光淺淺對我說道:“今日無事,陪你回府如何?”
我心下又忍不住詫異,林述此人未卜先知的功力實在是厲害,巧到好似他刻意梳洗着裝完畢之後來我門前喚我,而我也幸得有這麼一個湊巧。
我雙眼微微眯起,露出一個難得的笑來:“好。”
外頭已是下起了零星小雪,我方嫁過來不到三個月,不經意之間卻已經在尚書府過一個年,然而今年的年味尤爲的淡,或許是因爲兩人公事皆爲繁忙,又加上婚事辦在年上,便忘了這一說。好在還有一個元宵能供我回味。
我撐了一把傘和林述緩緩地走在街上。街市比前些日子要熱鬧一些,大概是京外的攤主店主陸續地回來了。還是沒選擇坐馬車,因爲外頭有些雪了,地上難免有些滑,再加之我覺得時間也不緊張,漫步走走也是極好的。
雪落在我素色的傘上,安安靜靜的,落在林述的肩頭,我心微微一動,卻未作出什麼動作,未將傘向他處傾斜一些,只是看着那肩頭衣服的顏色變白,爾後又加深。
他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漆黑的眸子靜得如好似這雪,紛紛揚揚,冰冰涼涼卻依稀暈染出一絲絲的暖意。
我呵出一口氣來,白色的霧氣在空氣中凝結。林述將手伸出來,示意我將傘交與他。我承認自己剛纔是有些不妥當,但是一個怔愡便無細想,現下他此般示意,我倒是有些愧疚了。
把傘遞給他時,觸到他手指,比我的暖上許多。似是覺察到了我的冷,林述與我靠近了些。傘下遮蔽處不大也不小,正好容下兩個湊緊的人兒。
到了文府,文良將林述手中的傘收起,對我們道了聲:“小姐、姑爺。”便告訴我爹孃出去了,還不知何時回來。餅兒一到府裡就迫不及待地奔向王廚娘那兒,我原本打算在這兒過的生辰現下沒有着落。便與林述商量先在文府裡待上個一會,若是到了未時他們還未回來,我們便回去。
林述突然提起要去宅子裡的挽月小樓瞧一瞧,我覺得也好,便同他一起過去。迴廊裡頭我與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院子外頭,落雪寂寂,紅梅鮮嫩。
挽月小樓,算是我家一個相對風雅一些的地方,不過就是在一個池子邊上建的一座兩層樓小閣子。二樓爲亭,一樓爲臺。一樓爲藏書,若上二樓,可觀全宅之貌,甚至能越過牆頭,看到對門的那戶人家。小樓用的是木漆琺琅瓦,看上去頗有宸國西夷那兒的風格。
方建成時,我心裡頭歡喜,便是想今後到這小亭子處看書也是別有一番風味,只是後來被人說我這是附庸風雅,且亭子裡風大,我便舍了這一雅處,回到書房裡,溫吞吞地被暖爐薰着,昏昏欲睡。
除了韓之繁對我如此毒舌處處看我不慣外,再無他人會干涉我在自家的庭院裡頭扮作一回文人又怎樣。
他卻靠在亭子的柱子處,雙手抱臂,風將他垂下來的髮絲吹起,看着坐在暖石凳上苦讀的我,說:“文人騷客,何曾似你這般。”
擡眼望了他一眼,心裡翻了個白眼,悶悶地發聲:“我非文人。”我只是個書生。
直到我坐在那兒時間久了,雙手凍得快僵了,他纔將手中的暖爐給我,還說一句什麼:“若是冷便下去,”指了指我正在看的東坡文集,抿脣輕笑,“高處不勝寒。”
我那時真的乖乖聽話下了樓窩在屋子裡不出去了。
然後,那個暖爐,至今還放在我的閨房裡頭。
“高處不勝寒?”林述瞧見我哆嗦了一下將手縮進袖子裡面的行爲,如此說了一句。我聞言,倏的轉頭看向他。只見他,長長的睫毛順垂如扇,擡眼對上我眸子的那一瞬間,雪似是停止一般,我幾乎聽不見我的心跳聲。
天與雲與假山與池水,上下一白。莽莽皚皚,惟堤一痕、舟一芥、亭一點,亭中人我與他二人而已。
靜謐,無聲,眼色,沉沉。身後柱子之間的帷帳因風鼓鼓。
我不由地瞳孔微縮。
雖爲吾二人,我神思卻是牽扯到了第三人。
林述點出我方纔心中所念,讓我不得不再次想起那個人。
每每我的生辰,他都會送我些微不足道的禮物,但這多多少少也是用我送他的換的,且不是什麼等價交換。我也就奇了怪了,爲何我爹爹與他爹爹同爲商賈,偏生他就生了個精明腦袋,我就糊塗得緊兒?
再說這送禮,原先我根本不願費這心思去想送何禮是好,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爲了盼望着他今後莫再針對我,我便第一次送了他一對孃親纔買給我的玉佩墜子。其實我送之前還不曉得那是對玉佩墜子,只是覺得那木櫝極爲精美,想來裡頭東西也不會差,誰曉得我與餅兒辛辛苦苦挑出來的東西是那麼女氣。
送給他時我還不知曉,後來他將其中一個墜子在我生日的時候給了我,我才猛然記起那木櫝裡頭是什麼。然而他將此玉佩掛在脖子上的事被餅兒瞧見後,餅兒慌慌張張地告訴了我,我當時就扮了回慫。
“你脖子上那紅線是什麼?”我裝作不經意地問。
他聽聞我的話之後,默了半晌,直接便掏了出來,讓我看清。在陽光折射之下,那玉佩顯得格外通透,青翠欲滴。我心裡真真是肉痛,可多怪我自個彼時太不細心了,造成如今這個場面也怨不得誰。
我有些幽怨地看着那玉佩,“你倒好,借花獻佛。”借佛身上的花,再獻給我這尊佛。
“此爲一對。”他淡淡,“你算術不佳。”
對,我算術不佳,可我幾何不錯啊。何況什麼一對不一對的,倒是和算數又有什麼牽扯。我送他兩樣,他倒單單隻遣回來一樣,他纔是那個算數不佳的人罷。我一面刻意忽略他句中的關鍵,退而求其次,一面卻也着實心疼着我的美玉。
“你……別將此墜子露出來。”風吹得我的臉微微地泛紅。
他眼底詫異一閃即逝,隨即換上了一副已然明瞭的樣子。
“好。”
我萬分不得其解,爲何他就明白了,又明白什麼了?我摸不着頭腦,急着澄清,神思卻在往後一點一滴變得愈發渾濁。
如今的挽月小樓亭子上已經加上了幕簾,暖石桌下也加上了小火爐,到了冬日也不會同那時一般的冷。林述自顧自地坐了下來,我看了他一眼,不知其欲爲何,便尋了個話頭問:“太傅府裡頭沒有這樣的小樓麼?”言下之意是爲甚要到此處來。
他着着裘衣,煮着酒,有暖熱的氣息縈繞在他的身周,他答:“不若夫人此處更有一番風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