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的失落在我擡眼時起,又從此處如同蝸旋一般將我捲入,心口一滯。
我方纔正在想,或是林述在此,見我如此,他靜潔的眉目定會如春光伸展,微微搖曳,笑着不語。
而他確實在此,與人並肩,佳人在側,眉目一如我想的那樣如同春光。
而我照拂的春光霎時凋零,心空好似個涼秋。
竹青目黑,伊人面色桃濃李豔。兩人攜伴而行,也真真是一副絕佳的景。
我早該明白,這林述非池中之物,眼格極高,又怎會單單願意娶一個我這般不通是非無才無貌的姑娘。若不是我外祖與其爹爹的那一層關係,我與他又怎的會牽連在一起。
即便是沒有情誼,他也有本事讓人覺得我倆有這份情誼。外人看來的我們可不是相敬如賓,鸞鳳和鳴的樣子,近來我都差點以爲我們本就是一對百年琴瑟伉儷情深的好夫妻。
我本就是個尋常之輩,林述歡喜的自然應是同那姑娘一樣,如蓮似水的,蘊雅不驚的姑娘。
我撇開恰好對上的那雙眼,不經意地擋住他那邊的視線,低頭拉了拉赫連冗的袖子,說了聲:“下官頭有些不舒服,想先回去,赫連大人莫怪我掃了你的興。”
“無妨,你先回去也罷,我自己再去聽琴。”赫連冗前半句甚是不在意,卻在我走出幾步之後,似是看到了什麼,狠狠地叫了聲我的名字:“文敘!”
我腳步一滯,感受到了背脊處的那幾道目光,繼而匆匆離去,近乎逃離。
赫連冗身手卻是鐵定快過我這個文弱書生的,一把把我拉回,我一個踉蹌,林述他們也走近了,而他似是要來扶我,我卻是先扶住了身旁的修竹。
刻意忽略他眼中的起初的不解、之後的瞭然與最終的微惱,我站在赫連冗的身旁,搓着有些髒了的手。
“林大人好雅興,佳人相伴。”赫連冗先一言說道,我心裡暗沉。
“哪有赫連侯爺採食采薇之雅。”林述淡淡言,卻一直看着我。他此言是將我倆挖筍之行比成隱逸的伯夷與叔齊了。而那赫連冗也定是聽不懂他的話兒,自覺分明是自己先出手的一棒子,卻是反倒擊在了自己身上。
“幾位大人若有意,可要聽我一曲琴?”那位佳人琴師,言語寂靜,好似氣氛如常,絲毫沒有尷尬之意。
我幾人回到涼亭,琴師將抱着的琴放在腿上,隨手一撥,恰如高山流水滌盪山林。
我端着笑,好似平日,殊不知這笑容假得很,另彼此都不自在。伴着琴聲,我倒終是想通了,其實現下這狀況也是挺不錯的。
總之我能仰仗林述,他也絕不會害我,我心裡還揣着一個韓之繁,他心裡有他人也與我無關。二人相安無事,真好。
天色入暮,林間更寒,林述將他的外衣給我,我也就順承了下來,加在自己身上。看看時辰差不多了,赫連冗與琴師自行回去,我與林述倒是乘回了同一輛馬車。
方上車,林述不防驟然地錮住我的手,眼中內斂深沉,面沉似水:“在想什麼。”
一驚,似是沒料到他會這樣做。
我心下有些想甩去他的手,卻還是作罷,嘆了口氣道緩了聲音道:“你爲何要娶我?”
這個問題,我非第一次問,我不給他敷衍或是真心的機會,面上乾乾,笑着徑自說了下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只要娶一個叫文敘的人即可。”
這是他的話,我還給他。
那時,我心中不願,說了我收下聘禮之意非我所爲。而林述搪塞我的話,笑得坦坦蕩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是來娶一個叫做文敘的人兒,你可是文敘?”
我是文敘,所以他娶我。若我不叫文敘,豈非也無這場姻緣?
林述目色深邃,笑得淡薄,寒涼雖是入髓卻是隱忍着,然而那火氣卻是難掩,我心頭荒蕪得緊,可被他緊緊扣住我的手。我想這算不算是被我戳穿了之後的惱羞成怒?
他緩了緩語氣:“這幾日,我原以爲你是通曉了,可分明是個愚笨的人兒,叫我怎麼與你說得明白。”
“我愚笨,因而你儘可戲弄我。”拉了拉前襟說,“我生性木訥,自然也不會通達你的事,不能爲你排憂解難是我之過了。”
“夫人這是什麼話,我何曾戲弄與你?”諒是他再好的脾氣,在聽完我這滿是刺的回答之後,也不能同最初一般心平氣和了。我難道就是在無事生非麼?
“現下我也是想開了,爲何受不了你對我的矇蔽與戲耍,因爲你對我是假意,我方不樂意。爲何我無礙於仲簡和子白的小打小鬧,因爲他們對我是真性情。”我卻是狠了心地雪上加霜。
林述笑得冷冽,目光烔烔望着我,“你這般想……”卻是沒將話說完。
我替他接下去:“那怎的不提和離?”
林述扣着我的手放開,背脊挺得直直,難掩那眼中的寡淡之意。車輪轆轆,晚風徐緩而過,我忽的一冷而顫。
久久久久,我靜默不語。
車簾被風吹得鼓鼓,車廂一派晦色。
只聞他道:“你若是想明,這和離書由你來寫。”
這天也同我的心境一般,變化無常。白日還是清朗,入了夜就下了傾盆的雨。我給了林述一個臺階而下,張口未提那琴師的事,也算不至於讓我二人皆難堪。赫連冗自那日起臉色也是不佳,敗這一張臉兒打道回府。
宸國使團離京之前,我也是同百里皙操持了一場辭宴,忙得身心具疲倦,自然也就沒有和林述有了怎樣的瓜葛。
眼不見反而心不煩。
送走了面上丰姿綽約翻紫搖紅,心下卻是苦惱難耐的赫連侯爺,餅兒倒是在我身旁喃了一句:“其實蓮蓉酥也怪好吃的。”
餅兒重情義,一個月的時間,她早就將人當成自己的朋友。可是我卻是個可恨的人兒,二十多年的情誼說斷就斷,何況是才相處了幾個月的,即便那人名義上是我的夫婿,可實質上呢?
我不願去想這些個剪不斷理還亂的事兒。一個人也好,大家一起也罷。少了幾個人又不會怎樣,我還是我,與他人何干?
然而外祖卻是看出了我與林述之間的不對勁,叫我過去,說了好一些林述如何如何的好話,可他不知我倆的癥結在哪,自然也是解不開這個結的。
我如此放不下,如此騙自己的原因我是明瞭。然而,這卻是另我更氣惱的原因所在,我不想相信我自己琢磨出來的竟是這麼一個結果。
那就是我歡喜上了林述。
可惜的是,他不曾歡喜我。
我自己也厭煩了這樣的話本子,頂頂討厭那些無病呻吟的風月本子,這下卻是連到了自己的身上,想來就不省心。
索性去尋百里皙聽他胡扯一番,聯絡聯絡我倆多日的同僚之誼,金蘭之意。從酒樓出來之時,百里皙已是半醉,我卻是瞧見了許久不見的韓之繁。
玄色裡襯,佘白鑲邊,淡淡的陰影覆於眼瞼。
“文敘。”
我心頭一緩。
“子白他又胡喝,仲簡你將他送回去可好,我撐不住他,怪重的。”
韓之繁默了一會,“好。”
韓之繁接過百里皙,我跟在他們身後,不知道該是一同上去,還是如何,只聽他道:“一起吧。”
我向來是個不會拒絕的人,如今他這般說,我也抹不開面子說算了,何況我好似也沒了這個算了的原由。總歸我不是什麼用情至深讓人心肝俱碎愁腸百匯你儂我儂恩愛非凡的模樣,我不就是小小的陷了下,還好沒有到什麼不可挽回的地步。就好像是在藏書閣中被一本書所吸引了,我也不是着實喜歡那本書,就是隨意的翻看一下,一開始還能引人入勝,到了後頭卻發覺這書上的內容並不討我喜歡,那也就作罷,放回閣中便好。
“文敘,”他喚我,我擡頭正對上韓之繁的眼,如潭般極深極靜。
他的額發擋住半目的日光,有那麼一瞬,好似白雲蒼狗,一如從前的少年。
“你說的話,我向來記得。”聲音淺淺,斂去了彼時的不羈與猖狂,那脖間不小心露出來的紅線玉墜子我卻是瞧見了。
心底的波瀾好似也未曾經那麼難以撫平。
或許我本就是個不易喜怒,平乏如白水的人兒。這樣惱人的事情,於我無關纔是。
“可我大概都忘了罷。”低頭撫上衣襟,嗆人嗆己的來了這麼一句。素來記性也差,所以我纔不會把從前說的話看的那麼重,我說的許的諾的好似一個個笑話,何必當真呢不是?
無論是那句“芳春照流雪,深夕映繁星”,還是什麼“就此成說”,現下再拿來看看,我真恨不得敲上自己那麼幾腦瓜子扇上自己那麼幾嘴巴子。
百里皙還好也沒怎麼鬧騰,一路上兩側的窗簾子被風吹起,風吹在我的臉上,暖暖。不自覺地瞥到韓之繁的眸光停留在我身上,本是無事的心,卻是激起一陣的慌亂。
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與韓之繁單獨呆在一處不甚妥當,將百里皙送至他的府邸裡頭,我便匆匆告辭。也沒有與他再說什麼其他的話,句句無關痛癢。
我與他倒似兩個陌人,客套生分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