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一直待一位姑娘極好。”她似是輕蔑地對我笑笑,好似我已成潰軍之兵,再無奮起之勢了,“原先我剛來京的兩年,他幾乎是每個月都會與那姑娘通書信。”
我心頭一沉,但卻未言。
“後來這姑娘每年三到五月也都會來這絮陽京城。”
手微微縮緊,而如今,不就正好是這三到五月麼。
“我瞧過那姑娘與表哥的書信,她的字,清秀可人,人說字如其人,想必這伊人也定是一位清秀佳人。還有她的畫,以人爲像,大抵都是極爲傳神的。”
我卻是忽的想起那副畫着林述的畫軸,莫不是這佳人繪的。
用筆是畫不出神韻的,用心才能用情至深,畫什麼似什麼。
好一個畫中仙。
好一個執筆人。
“我聽聞她苦於畫景,還是表哥親手教她如何畫梅的。”
生辰時林述送與我的那幅雪梅之軸,我還收在我收納寶貝的箱子裡。這下看來,是我有些愚了。
所以罷,若是有些事情不能說假話,不回答讓別人回答卻是那個頂頂好的法子了,我就是佩服林述這點本事,不說假話,卻是把我騙繞得團團轉兒。裝作糊塗卻也是我最會的行當了。
我以後也得學會這一招,省的今後總是吃虧。雖說吃虧是福,但我孃親的性子定是見不得我吃虧,她要罵我癡傻的。
“我吃啥也不能吃虧了。”不知爲何,某日下午輕喃出聲。
餅兒笑嘻嘻的說:“那麼小姐,我們去吃翡翠金桔糕吧。”
“哦,好。”
百里皙在日中邀我出去吃酒,我道還是算了。他硬說是我不給他面子,我便把他之前喝醉酒的事情一一都說了出來,見他面紅耳赤難堪的模樣,我笑了好一陣。後來夾敘夾議公事私事又胡扯了一通,肚下空空,我們決定去買只燒雞和蛋黃鍋巴來吃。
餅兒當然是自告奮勇地前去了,看她滿心歡喜的樣子我就多給了她幾兩銀子叫她去買點吃食。前幾日她與我一道去元餘軒嘗的翡翠金桔糕味道也是不錯,便讓她買來也給子白嚐嚐。
百里皙見我把餅兒遣走了,略略一沉吟,便問我這段時日與林述相處得如何。
我闔着櫃門的手一頓,“怎麼忽然提到這事上來了?”我有些訝異。
百里皙面上尷尬,哈哈一笑,“怎麼還不允許我關係自家兄弟了?”
我將文書整理到桌案一邊,對百里皙說:“你說的這‘自家兄弟’是我還是林述?”
“自然是你了。”他嗔怪。
“你這是聽到什麼閒言碎語了,搞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笑。
“嘛,還不是你孃親與我母親閒聊的時候稍稍說到了一些,被我恰好聽去了。”
我孃親與他孃親也算是多年的好友,有個什麼貼己事情自然也會互相商量,定是先前孃親見我這般冥頑不靈,便去想子白的孃親討個方法。又或者再之前我與林述成親之時,百里皙給我的那些說法也是早早地與他們得成了一致,再來規勸的。
“好的很呀,你就莫操心了。”我想了想我心底的那些個不愉快,終究是個小孩子把戲,平日裡做事我倒似個老頭兒提不起朝氣來,可一到其他事情上我卻又還是過分地較真了。
“你說真的?可別騙我。”
“我騙你作甚。”我嘻嘻笑着,把方從林述那學到的本事用上了,推搡提及到他怎的還不娶親,也老大不小了。
話題如我所願地轉了過去。
百里皙急得跳腳說:“我母親現在整日催我,這事你難不成也是從你孃親那聽來的。”
我笑着答是,“你分明也二十有四了,怎的說話做事還同十四歲的少年郎一般。我看你罷,心性還未斂,怎的能當家,自立門戶呢。”
“你也這般認爲不是,可我母親急着想抱孫子,我這身邊連個紅顏都無,叫我如何給她生個大胖小子來討她老人家歡心呢?”
我放下手中的書,擡起頭說:“你說的對,可你不就是紅顏麼。”
百里皙的一大番話全部被卡在喉嚨裡面,“你還有這心情說笑,我堂堂一男子漢,論學識論長相論職位都不差,我雖不急此事,但也就不明不白怎的就沒那麼一兩個相好呢?”
我垂眉頓足,“這春日到了,”抿一口水,“子白是思春了啊。”
“思你大爺的春啊,我這是在探究自身,發掘自我啊。”
“哦。”我笑。
百里皙怒目。
餅兒將燒雞、餈粑什麼的都買來了。他夾起一小塊黃澄澄的金桔糕送入口中,我則是吃了幾片蛋黃鍋巴。
“味道還不錯嘛。”他表揚。
“哈哈。”餅兒於是邀功。
我伸手獎勵了她腦門一個板栗子。
“嗚嗚,小姐幹嘛打我。”餅兒捂着腦門哭訴。
“大概是小姐我……開心罷。”我抿嘴笑。
手頭是事情鬆了下來,而林述近日卻又忙了起來,每每到了將近亥時方會回家,有時甚至過了中夜才能結束。我心裡沒個着落,但也沒去問他在忙什麼。我覺着吧,心裡還是有些不安適,時而莫名的心頭一悶,總覺得有好多事情困擾,卻不知又該做什麼。爲打散我心頭的這些個不適,我興致沖沖前前後後跑了幾趟書齋,雖是進了幾部新書,入手一看也甚無趣味,看了幾章便擱置在那兒了。
本是想說畫畫畫兒,於是去尋了幾幅林述的字畫來。而林述的畫向來極佳,我也就當他做一會師傅。這蘭這竹這梅這山這石都是極爲生動的,林述他偏好用濃竹青代替墨色,而竹青與墨香不同,多了些藥材味兒,這打開卷軸隱隱有着竹葉香,倒也是頗有幾分雅緻。
有一卷軸卻是有些不同,用黃色的綢緞帶子繫着,緩緩卷出,是一張女子的畫像。餅兒入門一瞧,還說這女子和我倒是有三分相像。
“哪兒像了?”我笑着問餅兒,心下卻是劃過幾股滋味。
“喏,這眼睛極像小姐。”
聞言我用手遮去鼻脣,卻怎麼也瞅不出個像法來。而是我將目光移到卷軸右側,看見那一列簪花小楷,發覺這字不似林述,再看那畫的筆力也有些柔了。
這字還有些眼熟,但若是光看那畫功,卻是極妙。
似曾相識,這用筆與上色,以及神韻了得,無不讓我想起了那副畫林述的卷軸。
該是同一個人罷。
卷收起畫軸。
忽的又沒了繼續畫下去的心思。
那日夜裡,我偶爾睡得淺了,聽到他的腳步便醒了。感到身後他解了衣帶,躺了上來,我側了側身子,攏了攏被子。
“還沒睡?”他微微有些驚詫。
“沒,”我咬了咬脣,“睡了又醒了。”
久久,待他尋了一處舒服的姿勢,睡下,我合着雙手靠在枕頭邊,又低低問了一句:“什麼時候才能空下來?”
“等忙完這陣……”
“……就要忙下一陣了。”我順口接了下來。
林述無奈,把下巴擱在了我的頸窩上,握住我的手臂搭在了腰上。
“還有好些時日要忙下去,但總歸有時間留給……我和你的。”
我聞言捱了挨緊他,嗅到他身上的那股青草夾雜着雨的味道,像是心裡安穩了些,迷迷糊糊的聞着這味道到了後半夜又睡了過去。
第二日,我們照慣例是去文府的,但是林述還在吏部或是宮裡忙着,於是就我一個人回府。飯時,孃親面上染喜地與我說爹爹入手一處宅院,打算今後再轉手賣出去,或是能同從前一般有個百萬兩銀子可掙。我覺得此事不錯,便向她細細問了那處宅院在那兒,何日我們也去瞧瞧,或者我問問有否過個三五年後有需要宅子的同僚。
“那是最好不過的了,這宅子在西郊,依山傍水的,原先是零散商會散了之後小範圍拍賣,你爹爹因此而競標得來的。”孃親在飯桌上說着,爹爹抿了口小酒。
我家買了幾處宅邸,都閒置着,有些店面房則是租了出去,還有些就亟待買家了。房子這東西,並非極好掙錢,一般也只在商賈之間流轉,而西郊那處宅子雖偏,但是過個幾年後,待南山狩獵場建好,這房金則應有幾成價好提上去了。
所以我是極爲贊成此事的。
從禮部回來,大約是哺時,但這日頭尚早,我便與餅兒到街上四處逛了一會。路過了瑜英軒,餅兒便被夥計拉住了。
餅兒心思本不在此,於是那夥計攛掇餅兒幫我選一件金銀首飾什麼的。我想想反正也無事,不如就也去瞅瞅。
我選了一對鐲子,倒是避免去選那吊墜,就怕到時候想起從前的事兒。
送給韓之繁的一對玉墜子,他自己那時掛上了一塊,又將另一塊在我生日的時候再度給了我。現在我的那塊該是還放在了箱子底,許久不曾拿出來了,只是我曉得他卻一直掛在脖頸。
還記得他骨節分明好看的手與那紅色的絲線、翠色的玉墜以及在陽光折射讓我看不清自己的當時的心情。
“你倒好,借花獻佛。”我指着他微惱。
他卻偏偏要說到那些個會惹我赧的話語。
“此爲一對。”他淡淡,“你算術不佳。
風吹得我的臉微微地泛紅。而他眼底的詫異一閃即逝,隨即換上了一副已然明瞭的樣子。
而今看來,一對雖爲一對,可惜終不是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