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皇即便知道我出了城, 手中也關押着我爹爹與孃親還有太傅他們,等於攥住了我的軟肋,這樣一來, 派人殺我也成了無稽之談。
而時疏言在流麝樓裡對我說的那句話, 卻是在此刻涌上腦海:
“暗箭總是難防。”
沈雋如如今成了慧妃, 手裡頭即便不能參政議事, 但私下調動人來除了我, 也是有這個本事的。思及此,聞慶岷言:“領首那人,似是一開始指着慶凌, 說什麼什麼娘娘帶了一句話。”撓着頭,轉而問她, “他方說了什麼, 你可記得?”
慶凌輕輕蹙眉, 看向我,道:“大概將我錯認成了你, 說什麼‘她自己也不好受,可也見不得別人快活。’我只覺這話,像是胡言,聽上去毫無意義,剛是想說, 一時竟也拋在腦後頭了。”
沈雋如封了妃, 外人總以爲一朝麻雀飛上枝頭當鳳凰, 而她並非鍾情與雅皇, 且雅皇雖倜儻, 卻也上了歲數,即便那些模樣皮囊是個外在的不必理會, 但她心中又怎會好受。
見不得別人快活,也不會讓我同林述相好。可我總覺這沈雋如卻是越活越癡愚,像是一個壞了心腸的婦道人家,竟是也沒從前的見解卓識了。
或許是我一開始就沒看透她,將人擡得太高了,時至今日方是明白,一個姑娘,一個怨念極深的姑娘,竟是連理智也不剩幾分,心裡頭除了算計傷害,便是排除異己,她卻貴爲“慧”妃,何慧之有?這何嘗不是一種諷刺。
只是這暗箭難防,卻還是傷到了無辜。
我抿抿嘴說無事,想着自己罪孽深重,該如何待大夥兒好一些。
總想着該如何補償,如何施以恩澤,才發覺我這人兒對這些事情太過講究。彼時對於韓之繁也好,林述也罷,總覺得自己對他們有虧欠,想着他們是否有虧欠於我的,我又如何償還,因而算了一筆賬,帳算完了,結餘也清了,情起的牽連也就斷了,說說什麼從此兩不相欠的狠心話兒。
可到頭來,方是明白人情帳卻無論如何都是理不清的。
或說是有了這一來一去的還與欠,這我所顧惜着的恩情也不會斷。
月色微醺,靜水汩汩無聲,林梢泛起青灰,撩起淺到沒有的夜風的溫度。
再過了一日,我們方是出了這個林子。
還記得來時是八月,暑氣正重,如今越過一片林,到了九月竟是覺得颼颼的寒意,彷彿已經是入了深秋。
宸國地勢遠高於雅國,拔地而起三千仞,城鎮星星點點,皆是建在高地之上。我們過了密林地方是長草甸,遠遠望去,還能依稀見到鴉青色的山巒,山頂上的一撮白雪,彷彿時而能聽到幽幽嫋嫋的異邦曲調,這裡恐是距離宸國不遠了。
慶岷同絮陽同哈魯都傳了信,報上林中所遇的事情,我想他們看了之後應是有所考量。
山體陡峭,我卻顧不得那麼多,見身所及之處皆爲草莽,便是揮鞭而馳,想要,想要再快一些見到他。
越往上越寒,風也愈發大了起來,偶爾有小鎮歇腳片刻,我看到那些西夷民飾、民風,方是體會到了從前書中所言,他人所說。
要我徹底撇清果真太難,偶爾會想起,但也覺得我這心頭竟是還懷着舊情分。即便如今也知曉對他的情誼怕是同從前不同了,可一想起往前的種種,好似現今的我就犯了錯。
似是春色滿園關不住。
落腳不過三刻,我立即再次上馬,每每有驛站停歇我卻都待不上半天。慶凌笑我思念之切,我也笑我這般迫不及待,怕是閨怨。
向來不喜閨閣之詞,少女懷春大概於木訥的我而言都太過遙遠。此時我卻按壓不住胸腔心口的促促跳躍。
六日後,我們一行人抵達宸國境內。
身上也依舊是那一身錦袍,卻是怎麼也抵禦不了這紛紛揚揚的冰雪。
駕着馬,手握繮繩,手指依舊凍得泛紫,依稀能望見寥遠之處的一座城,鵝毛落灑,琉璃瓦,景泰壁,木質的矮房構成一座城,那城池佈局似奇異的圖騰。
踏雪無痕我也終是見識到了,並非馬步輕盈,而是那雪實在大。我似是無法形容眼前那被雪掩映的一切,只覺着天地之間,山城之下,除了純白,只餘純白。
頂着風雪前進,馬的腳步也是漸漸緩了下來,一步一深,整個世界都像是陷進了白雪裡。
大雪封塵,城牆灰白,恰似由雪冰塑住,失去了本應明麗的色澤。
報上通牒,城門重重落下。
我睜開眼,撥開眼前的如幕的雪。
一人撐墨傘,黑髮,素衣,鴉靴。
將傘微微收攏,輕輕抖撣那傘上的冰白。
擡眼之間,對上我的,笑意淺淺。
我霍然丟開繮繩,跳下馬,踩着那沒過腳踝的溼雪,一路飛奔向前。事後我估料,這恐是我此生之中跑的頂頂快的一次了。
離他方有三尺遠,猛地停下,手按上膝、胸,喘不過氣來。
看着他滿眼的笑意,不是疏離。
忍不住也笑出聲來。
他朝我走來,終於在我面前駐足,捧住我的臉,凝視許久,彷彿我所看到的與這淨白相對的所有的墨色,全都沉澱在他的那雙深湛的眸子裡。
那雙眼裡,映着的,只有我。
我貼上他的身體,絲毫不覺得冷。只是他似是覺察到什麼,從身後將我的手握住,移到面前來。
一雙手已經皸裂,渾然不似先前。
他眼中有着埋怨,有着疼惜,有着愧疚,有着愛憐。
無論哪種,我都極其歡喜。
身後慶凌她們也緩緩而至,下了馬與林述作揖。
“林大人。”
“有勞各位,還請與我一道入城安置。”林述淡笑應道,微微側身,慶凌她們攜馬入城。我這才發覺他的身後竟是一隊宸國女臣吏。身上銀飾滿滿當當,皆穿着短襟,褂襖,長裙,鹿靴。
和那時的赫連冗帶來的使臣着裝稍有所不同。
不過細細一打量,果真宸人丰神冶麗,體高眼深,腰細臀圓,媚態如風。
下意識地與自己作對比,簡直自慚形穢。
撇嘴,捅捅林述,悄聲對他說:“我瞧這宸國的女子個個都風流蘊藉,你可有心動。”
林述聞言看着我,漆黑的眼底盡是笑意。然而卻不回答,惹得我心頭鬱結,卻是想起那勞什子的永安公主了。
自暴自棄道:“果真我這……無鹽無臉無胸無腰的人兒……”
卻被他打斷,道:“還有一個我。”
看來我確實愛聽好話,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句,又將我收買了去,我這兒也太廉價了罷。
回到了他所住的客所,同他一道吃了個飯,洗漱罷,坐上了榻,細細講來絮陽如今的情況。將他爹孃、沈雋如、我們一家、來時路上的事兒全都如倒穀子一般傾倒出來。
聽後,他輕輕皺眉,一時沒有言語,我瞅他面色不佳,恐是思及太傅大人的事情所致,也並無多插嘴。
可我總是忍不住往他處想,既然太傅大人爲宸國之人,林述身上也難免一半流有着宸國的血,而那琴師尹可、永安公主也是宸國人,總歸有所聯繫,那些羈絆可有我想的那樣深?
或覺自己患得患失,太過異想天開了,一個夢就讓自己浮想聯翩,莫不是太無理取鬧。所以依舊什麼也不說,倒是也幫着林述想着如何解決太傅那事端。
“宸國按兵不動,雅皇也扯不開這面子,何況雅瑨之戰朝中變動較重,元氣也有所受損,今年這一年內,太傅大人暫時也無恙。”我思酌半日道,“只是,無所作爲也不是長久之計。”
“如今我身在宸國,算是中庸。”林述言,“一方面,我爲使臣,宸國畢竟要以禮相待,自然也動不得我;另一方面,我遠在哈魯,於父親之事,難以親力親爲。”
我聞他此言,好似全然不知太傅是宸國人般,心中竇生疑惑,卻是漸漸想通了太傅不說的用意。他這般做,自然是爲了林述好。想讓過錯全都攔在自己身上,不願顛覆二十多年林述自覺雅人的觀念,不願對林述的孃親有再多的虧欠。
嚥下心頭的話語,就讓他不知也好,可這樣下去,又能瞞多久?
“只能多多仰仗五皇子了。”我更是不曉得這僵局如何解開。
“事到如今,你也都知曉了。”
“嗯。”我喉頭有些發澀。
“從前糊塗,總想讓你遠離是非,但總歸你還是陷入了這個圈子裡頭。”他氣息微微停頓,撇開望着我的目光,別開眼,說,“往日經你外祖那事兒,本是讓我鐵下心同你決絕,也好有個再無瓜葛,讓你不受拖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