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進了一家小酒樓, 全是棕木搭建抽插而成,不見任何釘鋼。我心暗歎一聲,直誇這構思精妙, 隨意聊了幾句化解這尷尬氣氛, 我放下酒杯, 按捺不住心裡的那股子疑問, 問道:“仲簡, 怎麼出宮了?”
他不直接答,反問一句:“緒言,怎的來宸了?”
緒言。
好久不曾聽聞這個喚法。
我喚他表字, 他也因循禮法,還我一個表字麼?
撇開心間的那陣乾澀與不安, 卻是怎麼也不想聽他再度這般叫我的表字。還記得成婚那日, 林述失神喚出此名, 從那之後卻不再提及,想用一聲“夫人”換一聲“夫婿”。
此前同韓之繁的種種, 卻是怎的也抹不開這個表字。
下意識地回絕。
“我……放心不下……”那兩個字在喉嚨口來回轉了幾下,方是吐出,“子循。”
此言一出,赫連冗面上升起了玩味的笑意,韓之繁望着我的眸光一深, 脣角的笑抿得更甚。
“你看看你這就自討苦吃了。”赫連冗嘲着韓之繁。
我低頭望着自己杯中酒, 倒影清冽。他倆何時成了這般莫逆之交?
莫不是一句話應了這個景兒。敵人的敵人是友人?
“我雖爲和親, 女皇也並無下禁足令。”韓之繁淡淡瞧着我, 以答我之前的問話。
點點頭, 復問:“那……你何時與女皇辦這場禮?”
“你就那麼希望辦這場禮?”他眼色忽的混沌,詰問。
我心一滯, 彷彿回到了從前。
爲何我問一句,他都要反過來問我一言。
眼底黯淡。看來,我還是莫要與他多言的好。我這多此一舉的想要瞅着他安定下來的心,倒是也不那麼積極地跳了。罷了,罷了,早早些走便是,京城裡頭那些事兒也無定局,也算是十萬火急,我爲何要在此處耽擱?
被弄得下不了臺面,還是赫連冗過來寬慰了一句:“今年我大宸這幾月溫度忽的極低極寒,大雪埋路,若是雪掩了宮燈,總歸是不討吉利。若真要辦,也要等明年開春。”
我自然沒聽出他語中用詞的斟酌之處,點了點頭,說了聲好。
扯到心上另一處不解。
“我自幼通讀古史,知曉這宸國是立長不立嫡,且皇位世襲是由歲數往下相排列的,當今的女皇便是由其姑母傳位。聞言在小女皇之前,分明還有一姊,爲何這皇位卻是傳到了妹妹身上?”轉頭問赫連冗。
赫連冗的笑意又生出幾分頹唐,似是想到了什麼,卻又不知怎地開口。倒是向外頭繞了一圈解釋了我這心頭疑惑。“你說的那一姊,便是阿……如今的永安公主。可宮裡老人皆說這‘永安’的稱號,她擔不起。”他有一時的失言。
“爲何擔不起?”我好奇。
“自然是這長嫡的關係了。人說在公主前,永安郡主還孕有一女,但衆說紛紜,有人言那女非爲皇室純正血脈,有人卻言永安郡主向來淑賢,絕不會做出那樣給皇室抹黑之事。而那時公主心高氣盛,也對這皇位無所求,聞宮人們對阿珂……對她也頗多不滿,便是在立皇儲的時候,溜出了宮去。這皇位自然也就落在了阿妹身上了。”
“原來如此。”我聽這幾分真假的宮闈秘史也提上了勁道,片刻就忘記了他再度失言,卻是把那公主的閨名都道了出來,繼續問,“那郡主先前那女娃兒呢?”
赫連冗笑笑,答:“不知。”
見我疑惑之色愈發深重,他又笑言,“若那公主方在,如今同韓兄成婚的恐就是她了。”
“誒?不是同女皇成婚麼?”我看向韓之繁,卻見他面色寡淡,眼中依舊複雜得我心糾,好似這事與他無關一般。
“女皇覺得自己年齡尚小,而其姊卻未得婚配,便想要……”赫連冗不自在地咳了兩聲,“孝敬永安公主。”
我的一口水險些被嗆住,瞅了韓之繁一眼。
這韓之繁的處境,並非是有血有肉人,倒像是一個隨手送人的禮。其實也與宸國的女尊男卑有關,在雅這尋常的歌姬也能被官員互贈。士農工商,商爲最末,販夫皁隸,在宸人眼中,商與歌姬又有何差別。
那陣子荒誕離奇的不適之感,再度油然而生。
林述從宮裡回來時已經是酉時了,我問他有否在宮中用過飯,他卻是恍然自責,有些抱歉地說自己已經用過一些了,我正拿着碟子的手頓了一頓,也未說什麼。聽聞他道:“宮中用膳,戰戰兢兢,也未飽腹。我與夫人一同嘗一些吧。”
即便如此,我腹中卻是有些墊飢的吃食,一場飯下來也並未吃多少。照理說在這寒氣重的下雪日子,應該多吃點,身子也能暖一些,我則是要來了甜酒多喝了幾口。這半日下來,肚子裡頭也變全乘着酒了,我這肚腩也成了酒缸不是。
與林述提及方纔是遇見了赫連冗。卻是不怎麼好意思說出韓之繁的名字來,心中有這份芥蒂,恐怕長時間也無法摒除。倒是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
我思前想後終是覺着早些回去爲好,正要開口,卻聞林述和聲言:“方收到五皇子的密函。”
“太傅大人……如何了?”
“對朝中人宣,病重不怠。”
我這才記起我這一出城,卻是連假都未告,不過一想我也算是溜出府中,如何去告假,還不是自投羅網。
重病這一託詞,便是能料想到今後的處置。
我曉得林述心裡定不是滋味,索性言明心中所想:“我們明日便走,如何?”
林述擡眉,有些驚異地瞅着我,我被看的不好意思,卻是從他的顏色裡看到了其他複雜的顏色。
“多謝。”他脣角一淺,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卻是客套得生分,我全然不解爲何他這般口吻。想問他今日進宮遇見了什麼事兒,最後卻還是不敢多問。
“明日走也好,也無多帶何物,理一下也算不得倉促。”我復畫蛇添足自欺欺人地以爲這氣氛還同往常一般好得很。
如今不過十月初,而這宸國卻是常年飄雪。我們出城門的那一日,亦復如是。
沒有送迎隊伍,也無昔日故友。好似全然無交代,沒有告別,再尋常不過。坐在馬車上,我轉頭望向身後的灰石壁瓦,城樓之上覆蓋着厚厚的雪。那古樸別緻,流彩奇異的一座城,好似我多年之前混混沌沌的一個夢。
車輪滾動,我抱着暖爐,裹着衾被,靠在墊子上。林述放下厚重的車簾,替我掖了掖被子,觸到我的臉頰時,卻是格外得冷,我見他憂思深重,體格陰寒,便是掀開了被子叫他一同進來暖暖。
他起初遲疑,最後拗不過我,便褪了外衫,貼了進來。我的手從暖爐上拿下,捂住他冰涼的手,將頭靠在他的胸前。
我總覺得我倆這相處之道得過於平靜,倒不似新婚未到一年的小夫妻,十足活了百八十歲的老夫老妻。
曉得他心頭有解不開的結,而如今我卻是少了那麼多的心事。這廂也似個你方唱罷我不休的勁頭。我即便是孃親嘴裡那個不貼心的姑娘,可也是極爲懂事的,守着如今的小小一番天地,有你有我,亦是無限好了。
馬車的車程自然比不上駿馬良駒,我擔心林述以及京中事宜,便一再悄悄與慶凌他們言語,說要加快速度。
誰知這車馬一加快,車廂裡頭就顛簸得緊。我幾回面色泛青被林述察覺,他眼裡頭盡是對的此番舉動的責怪與嘆惋。
“天冷,還是套上棉襖罷。”林述從行李之中翻出一件我的舊襖,將我裹得嚴嚴實實。
我嘴上嘟囔着,心下還是承了林述這份對我擔心照顧。
如今是真的天涼,而我因終日坐車,竟是清減了幾分,且不知爲何感染上了風寒。心裡惱着自己拖累大夥,可林述從未說過分毫。雖知道自己是個累贅,卻固執地不願讓他先行。
此番固執,我是向來如此,倒被林述戲笑着唸了一句詩:“縱無顯效亦藏拙,若有所成甘守株。”
下了馬車暫歇,一看那深綠色的山林,便是知道離雅國不遠。
卻也是離危難不遠。
這一路走來,並不是一帆風順的。自哈魯出來,便是大小追刺不斷。多虧那二十人的衛隊護着我們,一轉眼,現下竟是也離這故土只差分毫了。
他亦是明白來時我在此有過驚嚇,並非很好的經歷,如今稍作歇息,也一道安穩撫慰我,讓我放寬心。
我在一方爲他研磨,他蘸了蘸墨汁提筆,給五皇子寫函信。我瞟見幾個詞,心中模模糊糊也不做何想,只念着我倆能夠安然歸京,一同面對那朝堂撲涌而來的風浪。
將宣紙用暖爐熨幹,上面的墨漬竟是也無了蹤跡。林述將信塞好在捲筒裡,交給了慶瑞,便回身進了車廂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