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唐突, 公子莫要怪罪。”最後賠一句不是,讓我化了這尷尬的境地。
“無妨,此間並無外人。”他疏淡一笑, 卻是讓人不自覺地沉溺, 我彷彿見過那樣的笑, 薄淡卻濃烈。
我躊躇, 望着他的玉指, 多問了一句:“公子身體不佳?可是近日茹素、耕作,勞累了身子?”
“是。”踟躕半晌,終是給我了這麼一個回答。
看着香霧從香爐中緩緩騰起, 向着窗口散去,籠了一室, 繞了一室。濃濃的香蕈之味欲蓋彌彰, 掩去了本固有的素雅艾香。
我默不作聲, 我雖不是五皇子的謀士亦或者是門客,無權也無意去問他更甚的問題。但卻不想就此輕易告辭, 便盤着問了:“上面那位如今如何?”“慧妃又是怎樣的下場?”“六皇子近來有什麼舉措?”“那個醫女什麼來頭?”“可要我做些什麼?”等等等等。
前幾者他一一作答,只是語速緩慢,似是說多說一句便是要倒下的模樣,我不忍再問,卻是固執如此, 任性一回。
而問到最後, 他輕輕搖頭道:“你若問, 我知無不言;你要行, 我卻無從派遣。如今你也不是一個人了, 再過幾個月,你定是還願求得一個安穩便好, 我想……子循也定不願瞅見你勞心費神。”
“謹記公子所言。”
回到禮部,終於逮着百里皙,張口就問:“你昨日見五皇子時,他身體可是康健?”
“好得很啊。”他摸不着頭腦。
我卻是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喜極而泣,淚險些落出。急急用袖口去擦拭自己的眼角,想要掩飾什麼,百里皙卻是在一旁看着我,頹了幾分寂然。
我扭頭看他,而他輕輕一笑:“心安了就好。”
原來他霍地全瞭然於心。
心安則好。
本有衝動想去敲開五皇子的府邸,可回頭一想自己若真這樣做還是太不妥當。被人閒話說成新寡,被人瞅見傳到雅皇耳中又要起疑。不如就這樣罷了,知曉他還活着,他離我不遠,我還需等兩年,這就夠了。
我能明白爲何他以五皇子的身份來見我,我能明白他爲何不曾擡頭怕我認出,我能明白他現下不能以林述回京的原由。
以五皇子身份相見,是幾月不見的相思;怕我認出他的眼眸,是近鄉情更怯與不讓我受今後牽連的決絕;不能堂正歸京,是防是計,叫雅皇以爲他已經歿了。
可我如今最擔心的,卻是他身子差到弱不禁風。
而我卻無法多問,也只能聽他所言,誦經唸佛以求平安康健。
願心誠則靈。
因爲產期將近,水腫也早早地消除了,而我肚中這孩兒乖得很,也不怎麼鬧騰,雖說先前說我體虛,但我還是懷上了孩子;雖說他們多次強調子嗣單薄,但如今大夫診治了幾回皆說孩兒無恙,爲此我心裡也是有了幾分歡喜。
我平時並不怎麼注意這孕事,這怪小子卻是安然得很。之前雪崩的時候也是福大,險些小產最後還是保住。要不是有些發緊的衣衫提醒我腹中還有個小傢伙,我都快忘了這麼個他的存在。
這下子趙掣來替我把脈,都說了好些好話,只不過甚少提及林述。倒是我看開了,還說這娃兒生出來是女孩便像他,男孩就像我。
趙掣一愣,面色難堪,想來他是不知林述在何處,不清楚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兒。倒是寬慰了我幾句,幫我估算了一下確切的生產之日。爹爹與孃親本也是無趣,現下我又重回了家中,他們也是鬧騰得很了。孃親翻出了半載前她縫了一半的小孩衣物,陪着我聊了許久。
我極怕煽情,但見她每言幾句就說到我小時候的事兒,我就怕我倆一不小心就談到我的出生這回事了。
我也從未敢問此事,不是不好奇,只是怕傷了彼此的心。
小時候子白也好仲簡也罷,皆被他們的爹爹孃親唬過他們是城西的破廟裡撿來的,或是未央河橋下撿的,他們皆不信,我那時還篤定他們就是沒人要的壞小子,可惜不曾想過我纔是那一個被人遺棄的。而我爹孃卻是不曾調侃過我,想必也是心虛不敢提及罷。
挺着個大肚子,因此沒上朝幾個月便是不用再起早去走一遭了。我小官小吏也並非一直用到我,百里皙也準了我的產假,這麼一批,我大約又是要閒着半年了。
本來還覺得整日不着家忙得很,可如今卻是空得發愁。日日待在家中,不允許做這做那的怪是乏味的。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活動範圍也越發被限制。倒是得到喜帖說九公主的婚事將近,我也方能走出這屋子出去喘一喘氣。
闔上喜帖。
韓之繁回來一事看來九公主是不知了。
八個月的肚子很是累贅,走路都是往前傾的。有時一不小心就容易跌跤,我一個人摔了幾次沒好意思和爹爹與孃親說。
姜裳還一直與我往來,說是已經見過她阿姐了,只是她阿姐更不容易親近,便是要來纏着我。但說來說去還是繞道韓之繁身上,我雖心頭有些疙瘩,但是也漸漸看出這小姑娘心裡頭的想法。
可她一知道九公主原本屬意韓之繁,便求我帶她一道去那喜宴。我猜她定是想知道這“情敵”是個怎樣的人兒,而我也開始漸漸羨慕起來這姜裳的朝氣與小女兒脾氣。
說起韓之繁,自從那日韓伯伯與我說了一番話之後,我便再也未曾見過他了。刻意避讓,窩在文府中不出,也正是這個理兒。
大喜當日,從宮中流瀉而出的正紅喜色,綿延的嫁妝與絹綢,蜂擁攢動的人頭……勾畫出了滿皇城的慶樂。
遞上喜帖進了左府,入眼的便是徹目的紅色、歡笑的賓客,碰見了百里皙,避開這熱鬧的鑼鼓與嗩吶聲,他前來扶我,滿頭的彩屑,一旁埋怨着:“本這九公主的禮事也有你一份子力要出,這下好了,你光出個紅包,半分也不用操勞,這廂還要我來攙扶。我出錢又出力,可新娘子也不是我的。”
“子白你莫愁,”我還疑心他對九公主念念不忘,又是他操持這婚事,便有了幾分“心愛之人要成親了,新郎卻不是我”的傷懷之處。我胡亂說着,將身邊的姜裳推了出去,“你瞧我這不是幫你物色小姑娘麼。”
“這這不是看上仲簡那位麼!”這百里皙口無遮攔。
姜裳當場紅了臉,回敬百里皙一句:“這也看不上你!”
至此,子白的內心受到了極大的創傷,抑鬱寡歡了好一陣子,本來掩飾得極好的忙於禮祀,如今也被旁人戳穿碎語着說這百里大人是不是看上了九公主身邊的丫頭,可惜那丫頭是陪嫁過來的,遲早也要被左大人吃了。
哎這左攸天就是享那齊人之福,人生淫家啊。年輕有爲娶了公主、權傾朝野做了宰相,這洞房花燭金榜題名的日子也太快活了吧。
尋到了寫着自己名字的牌子,便在那張小桌下坐了下來。姜裳挨在我身邊,而她眼光活絡,恰是瞧見了她阿姐,以及姜衫身旁與之交談的那個人。
六皇子。
也恰好他們往這邊看來,眼光對上我的,讓我裝作沒見也是不得。
便是欲起身問好,卻被六皇子攔下說不用。
那姜衫的目光落在我的肚子上,看了好一會兒,斂起目道了一聲好,便再不做聲。我看看姜裳,她也笑得有些揶揄,解釋道:“家姐脾氣古怪得很,阿敘姐莫要計較。”
這倒是有趣,六皇子原來歡喜這樣高貴冷豔的人兒。比之殷珂的清雅淡漠似水如蓮,這姜衫卻是接近更接近“道”的玄冰,也不知本一個江湖神醫怎的就願意進了皇宮做一小小的醫女。
想來這姜衫不是別有用心,便是對這六皇子有幾分情誼的。
我對他二人心中也是無感,林述當日對我道六皇子生性純良,斷不會在知曉的情況之下做出這等的事兒來,並且他也無這理由做此事。倒是姜衫,一個江湖中人,指不定與瑨國或是宸國有染,得取了利益便要來害人也是不無可能。
我細細想了想林述的爹爹是有着宸國血統,而我亦是如此,這樣看來我倆還算是宸國人?若是我不孕那麼受益方會是何人?再往深處想只覺得薄涼,因爲宸國的皇位是平輩之間相傳,而女皇尚幼無子嗣,若是傳位定是傳下一輩的嫡長女,若我這胎是個女孩兒,便是要被他們拉去做皇上的。
有人不希望我腹中這孩子成爲江山之主?可那個時候又會有誰曉得我的身份?連我自己都不曉得罷了。所以我一一否決了我的想法。想着反正現下平安無事,恐怕他們並非針對我,而是針對林述罷了。
這樣看來我還是期許我這肚子裡的是個男娃纔好。
不過我既然出了宸國,哪有再回去的道理,何況他們能耐我何?
思及此處,被姜裳打斷,說是公主和駙馬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