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渾身不自在,孃親她方纔改口的倒是快,立馬就叫上林述的名兒了,爹爹又無從幫我,還好似真的與娘有事相商一般。我擡面瞅了一眼雲淡風輕滿臉笑意的林述,先跨了半步,頓在那兒,本想對身後人說些什麼,但最後想了想還是不說爲好。
輕撇了撇嘴便復走在前頭。
我腳速不快,但自始至終未開口說話,身後人也便如此跟着,若不是天還未暗得徹底,方能瞧見投在腳東邊的影子,我倒真要懷疑林述到底是不是跟在後頭,又或者是他腳步輕得沒聲,恐怕還確確是個鬼魅。
我性子緩倒是不急,就是有些驚奇林述也能憋得住我這股子沉悶勁兒。差不離快有半個時辰,夕日欲頹,黃昏的紅日偌大一顆,其光染得整片屋檐熠熠閃光。
我還是耐不過他此般耐得住乏味的耐性,最後倒是我先穩住了腳步,忽的停了下來,繼而轉過身看向林述,細細打量了一番他的神情,卻發覺依舊是別無二致。這下我的好奇勁可是被他引上來了。
我緩緩深吸了一口氣,拱手頷首,沉聲片刻,心裡叨叨唸念醞釀了半個時辰的那句話終是吐了出來:“林大人……卑職自覺無論家世、品級、相貌還是其他,卑職都難與您相稱,林大人器宇不凡,前途無量,儘可以有更好的姑娘,我實在高攀不上……林大人您瞧我……您能否……”
“退婚”二字倒還未說出,卻被林述的話給生生憋回了肚子裡,反倒是逼出幾滴淚水來在眼眶裡打轉,我只得假裝被慘敗的落花所吸引,盯着那零落的花瓣兒,淚眼問花花不語,真叫是有苦說不出啊。
這便是我與他說的第一句話,木然直視,語氣錚錚,卻不知這氣勢上早就是慘敗了八百個回合了。
——大人,能否退婚?
林述似是未有詫異,打斷了我的話,只是硬生生把我的話給曲解了,道:“文主簿可是想要升幾個品階?”
我面上掛不住,沒料到此人竟是如此胡攪蠻纏,原以爲他是個爲人謙和,善讀人心的溫潤佳公子,誰知曉會是這個樣子。
“這……”我差點噴出來,“卑職萬萬不敢。”
“那麼文主簿又何來方纔那一說,家事、相貌我無從助你,但若是擢升人才,我倒是還能幫上些忙。”林述微微皺起眉頭,面上似是萬分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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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卑職只是……只是……”那“退婚”二字我還是沒說出,林述又說了一句攔截了我的支支吾吾。
“你聘禮已是收了,文主簿。”
我終是籲出一口氣來,回他道,“收下聘禮的實非我所爲,若大人以之爲據,豈是收聘禮之人便是林大人所娶之人了?”若是這般計較,那趕快去娶了我爹爹罷。我還未親眼見過身周的人兒出櫃子,他要願意,那就快,儘管去罷!也好讓我開開眼兒。
林述笑得坦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是來娶一個叫做文敘的人兒,你可是文敘?”
聞言我有些羞赧,老臉便是紅上了幾紅,還想駁他幾句說什麼這世上叫文敘的人有的是,但發覺是我不對在先,如今把話挑明瞭他也只當我在說笑,幾個迴轉下來,我氣勢上分毫沒有壓過他,他又是何曾信以爲真才說了此話的。
看來此事如今便是退不了了,而林述喚我“文主簿”,卻是有以官壓人的趨勢,我心中太息一口,便未在此處多做糾纏。便還是向他一一介紹了我家的庭院,卻一直以“林大人”稱他,看着他面上無波,我心裡倒是有些揶揄。一圈下來,便聽到餅兒在不遠處的大呼小叫是叫我們去用膳了。
呼出一口氣,倒真覺得是解放了。
飯桌上我與他話不多,林述倒是與我爹爹相談甚歡。我不僅想起從前的韓之繁與我爹爹親近的那副樣子卻是比我更像父子。
話說道此,方纔在庭院裡頭,我又豈是沒想到那韓之繁。只覺得心裡空虛荒蕪得很,卻又是不敢再觸及那片脆弱的田地。
八歲那年,我家與韓家一同進京,買下了對門的大宅子。那日我與爹孃去韓家做客,慶其喬遷之喜。韓伯伯便讓老二韓之繁帶我,也是同今日一般逛着宅子排遣時間。韓之繁領着我走了一會,我跟在他的後面,但剛走到後院的梅子樹前,他便停下不走了,我冷眼看了他一眼。見他面上亦是輕輕淡淡,卻對我伸出手來道:“一兩銀子,我帶你走完。”
我心下微惱,依舊站着只當沒聽見。
他打趣地瞧了我一眼,脣角輕抿:“那好,我不帶你走,你便在此待着好。”言畢便不見了。我本身反應就遲鈍,哪裡看得清他去往哪處了。我雖是有些着急,但也沒多少害怕,這宅子雖大,但我爲客,他們總會使人來尋我的。
我便安心坐在了梅子樹邊上的美人靠上,等到韓府的丫鬟小廝們尋找了我,歡歡喜喜地回到大堂,瞧了一眼無甚特別神色的韓之繁,向大家賠了個罪說是自己沒留心便跟丟了之繁哥哥。
韓之繁從小一直欺負我,可我從來不反抗打擊報復他,或許是我覺得沒啥好計較的,他的那些事都不算什麼,纔不做聲張,也不向韓伯伯伯母告狀。然而他卻因此欺負我欺上癮了,我自是覺得他的腦瓜子也是異於常人。
一般的人兒若是得不到欺負人之後那人的反應,便會對之失了興趣,不再捉弄的。譬如百里皙小時候特喜歡揪我辮子,但他扯散了之後,我不當回事,自己又叫餅兒替我梳好,他便玩了幾次不再繼續揪了。可是韓之繁碰上個我這般悶聲不響的鼓卻是來了興致,我倒是想知道我這種木訥鵪鶉般的反應有甚好玩的,能讓他樂此不疲地戲弄到現在。
而如今我倒是成了那個領路人,卻是沒這個膽兒把林述甩下,眼看他吃癟卻做不出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
我是怯懦,而且念舊。面上做着一些能割捨的斷的樣子,而心裡卻是粘稠如漿難以了斷。總覺得莫要去想他,便真的不會再想。
看着林述全當自己是自家人的模樣,熟稔得很,我便是將目光多投在他身上了一會,心裡卻空落落的。林述察覺到我瞅着他,嘴角疏雅一抿,微微上翹。
我當是有些不自然,低頭扒着碗裡頭的飯。
一飯畢,我便盼望着林述的立馬走人,可爹爹與孃親的意思便是要我送他出門,最好還能再相處一會逛逛夜市什麼的。
我向來是個聽話的姑娘,便應了下來。
月色將隱,送林述出門的時候,卻是一不小心看見了那個我方纔還思到的人兒,那個我反反覆覆夢到的人兒。
韓之繁。
他也剛從府門出來,碧衣錦繡,看到我與林述二人站在一起。暗下來的夜色讓我看不清他的神色確是如何,只是在心裡重複了一遍他剛纔的樣子:右側脣角微微一勾,滿是譏諷之意。再不多看一眼,徑直上了餡兒牽來的馬車。
我愣愣地站了會,闔上眼,眼皮下滿滿當當的都是他的輕蔑。
林述見此在我身側意味不明地抿脣斂目,卻令我好生看不通透。他出聲看着我道:“不若文主簿再隨我隨意走走。”
我道好,便跟着他四處逛了一會。走到一浮橋之上,我們收住腳步,我無心月色,他卻滿目如練月華,笑意不曾半減。
“璨璨繁星駕秋色,只是繁星雖好,怕月將近。”
我聽他信口胡捻一句,卻是字字敲擊着我的心事,仰首去看那夜色蒼冥,企圖不讓那些字眼滲入我的呼息。
“恐是因月有陰晴圓缺,”他又補上一句,望向我的眼睛,幽深如夜,“如今卻是少有漫天的星辰。”
“望月之時便無星,應是月華深重。”我也隨口搭了一句,怕爲失禮。
只見他眸色愈深,脣線生白,在皎潔凝茫的月色之下我迷迷惘惘。卻想他是顯得更加無法捉摸,渾然似景如畫。
晚風輕拂,將他襟前的素色綃帶吹起,晃搖着樹影,投在衣袂邊角。
輕啓脣,藕色一隱:“銀輝不減,那便多多賞月爲好。”
我不明其意,他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神色或是慎深,脣瓣卻是疏淡的笑意,“再過七日,我迎你進門。”
我瞳孔微張,望着他滿臉的投照的銀輝玉白,張口輾轉過幾個詞兒,卻最終是嚥了下去,換回兩個不熟不親反是淡淡疏離的字:“有勞。”
“不謝。”亦是笑語盈盈暗香去,我倒是沒覺察到他言語之中的不懌。
我沒敢看他的臉色如何,自覺此話敗景敗意他應是能理解我的喻意,慌忙告辭。
也便不曾聽到他那若有似無的微嘆與輕笑,也便不知曉他眸中深處究竟是什麼樣的眼色。
我只留下了一地的月光和一個如月般素衣落拓的人兒,在那浮橋之上,瀲灩着夜色中的未央河。
回家便見到爹爹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我心裡翻雲蹈海,默了很久,終是覺得自己若是再不將婚事應了下來,以後怕是更無決心了。脫口而出的一個“好”字,也算是了卻了爹孃的一樁心事,也算是我的心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