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後, 韓之繁倒是給我帶來了消息,他言明廖夫人與九公主之間貌合神離,互相遷就罷了, 然九公主也願出一己之力, 免讓我外祖受過重的刑罰。我本是分不清其中錯雜, 那些本是被雅皇招入宮中的舊臣一下子全部被收押, 我措不及防。
急急忙忙去找韓之繁問此事, 也就沒將府前林述的馬車放在心上,在途中卻是被廖夫人攔下,與我好言相待, 幾番言辭下來竟是要幫襯我進刑部見我外祖。這便是將而將我的疑惑愈發擺上檯面來了,我心下腹誹不安, 但是顯然見外祖一事更爲緊要, 便是由着她的話和她的打點而隨她進了刑部大牢。
牢底陰暗潮溼, 四壁上沾着一層薄水珠,散發着潮溼與鏽黴的酸腐味道, 鐵索與柵欄敲擊出響聲,時不時從更深處傳來淒厲的尖叫聲咒罵聲。我小心地走在獄卒的後面,獄卒將我們帶到一扇鐵門前,那些惹人懼怕的聲音也漸漸消下去。大串的鑰匙叮鈴咣啷作響,我瞧着他將此扇門打開。
外祖坐在鋪着草蓆的石牀上, 在聽到我們來的時候, 把目光從高窗上收回, 喚了我一聲:“敘兒。”
“讓您受苦了。”我有些愧疚, 牢中情況雖然不算折磨可對於一個古稀之人來說依然是艱難。
“你莫要自責, 我也料到會是如此。”外祖眼色有些疲憊,精神不是很好, 說了幾句話,便是咳了起來,“傻孩子。”
廖夫人道:“這牢房太過簡陋,雖是暑天,怕胥大人受不了這溼寒,麻煩這位小哥抱牀被子來。”言畢,給了他一點碎銀。
“小的明白,”轉而對我說,“文大人,這探望的時間有限,您也別讓小的難做人不是。”
我點點頭,“有勞你了。”
獄卒將門帶上,與廖夫人一同退了出去。
“外祖覺得如何?我與舅舅已有法子……若是雅皇真的不留半分情面,我們決定尋一死囚來替你。”
外祖嘆了一口氣,未置可否說:“皇上喜怒無常,不可捉摸,此行則是爲了清掃餘黨。先前他執意要讓郡王爺繼太子之位,而朝中多半人其實並不同意。自古立嫡不立長,又何況郡王爺爲外姓,這豈不是讓江山易主了麼。”
我心頭一動,問道:“那麼,傳言夙郡王他爲長公主與雅皇的不倫之子,可有此事?”
“傳言豈可當真,以訛傳訛,也不曉得是誰將此言放出去的。”外祖神情變得有些嚴厲,對我說道,“敘兒你萬不可當那三人市虎的三人。”
“好,我明白了,自然不會多言。”算是解決了心頭的一個疑惑,“當年是不是因爲也有此事的原由,所以您才急於辭去京官而回廖陽?”
“皇上當時的確動過這樣的心思,但是未果,導致長公主出征參戰,而郡王爺的身世更爲詭秘,因爲其父並非雅人。皇上應是執念太深反倒顧忌過少,後來郡王爺倒是在別處長大,也未在皇上眼皮底下。而長公主身負重傷底子薄弱最終還是先走了一步,皇上對郡王的愧疚極重,便想以此來補償罷。”
“可這也……”我欲言又止,被外祖打斷。
“你也覺得胡鬧是罷,有誰覺得他不是在胡鬧呢……所謂的清除餘黨,也不過是把當初提出質疑對郡王爺和長公主有過言語偏激相向的人全部清理乾淨罷了,當然也不僅僅因爲此。我每每在你問起黨派之爭的時候閉口不談,便是也有緣由的。起初也動過這樣的念頭,好讓你什麼也不知,自然不會牽扯到是非中來,這是其一;後來又因此而與林述結姻親,一方面是想他爲皇上心腹之交,你若嫁他,等到我這事被重新翻出也能夠得以周全。另一方面是他的確爲良配,而他爹爹又爲我的門生,我也就自然想爲你們保這媒,樂見其成了。這是其二;現在再度提及這朝堂之爭,我如今年紀也大了,又多年不涉朝政,這些是非也並不是很拎得清了,這爲其三。”
所以想來外祖恐是不知如今廟堂上的三位到底鹿死誰手,也不知誰爲誰黨,我又該相信誰。想開了的話,其實我與黨派歸屬無關,只要誰能讓我們免受牢獄之災,誰能向我伸出援手,這纔是我應該關心的。
“什麼都不知也是爲好事,我本想你性子寡淡也不會有多大的起落,一些事情與己無關便不放在心上,可外祖是想錯了,敘兒你是外冷內熱,再淡薄的人心底還是有幾分溫的。你也喜歡平平穩穩簡簡單單的生活,如今卻是被捲入紛爭之中,現在看來,倒是我錯了。”外祖有些歉意。
“是我錯了罷,不應輕信別人纔是。”被觸及心事,我眼不由得低垂下來。
“可我曉得林述是個好孩子。”外祖道。
我似是不想聽下去,便要爭執說:“眼見爲實,耳聽爲虛。我親眼看見的還有錯?”卻換來一句我不以爲然的話:
“識人並非用眼而看,而要用心。”
我心下不置可否,問外祖道:“可如今外祖你呆在這獄中,林述他也是出了一份力的,你怎的還幫他說話。”
“我信他一次,如若最後因我的信任而導致我的禍害,那錯也在我識人不清。”外祖拍拍我的手背,“你也不必聽我言,何不靜下心來仔細想想,問問你自己呢。”
“相由心生,我認定了的,恐是改不了了。”我喃喃,依舊固執。
外祖見說我不動,便言及其他,“我瞧你帶了食盒,也不給外祖嚐嚐?”
“哦我帶了蓮蓉酥、青瓜、臭豆腐、萵筍幾碟小菜,獄中吃食也應是不好,往後我叫人給你送來。”我也順了這個臺階下。
外祖拿起筷子,“謝謝敘兒了。”
復又談及其他,一轉眼時辰到了,我便與之告辭,又謝了廖夫人一通,繼而回了文府。
天氣燥熱,忽的傾盆大雨,嘩嘩而下,天色頓時暗了下來,潮溼的空氣令人身上發黏。爹孃還在家中等着不清楚我這頭的情況,誰料得到這一來一去幾個時辰,那輛馬車依舊停在府門口。
聽聞我的馬車停下,對車中的人撩開車簾,我低頭撐開自己的傘,下車擡腳入府。他卻後我一步下輦,在我身後立着,喚了一聲我的名字。
“文敘。”
不再是夫人這兩個字。
我的心沒由來得竟是一陣失落。
腳步微微停滯,聽聞雨點打在他傘上的聲音,滴滴啪啪,亂了我的清明的神思。我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對他道:“林大人,何事?”
我這纔看到他在傘下的面色並不是很好,昏昏暗暗,平添幾分蕭條:“如今你外祖拘於獄中,你若相見,我能帶你與他見上一面。”
“哦勞煩了,方纔我剛是去過刑部。”我傘一斜,雨水從傘面傾斜,滴在腳邊。
林述微微一愣,收回了手,握好傘柄,嘴角瑟瑟一淺,“倒是,我多此一舉了。”
我哼笑出聲:“是誰一手將我外祖置於這個境地,而今又來做這個好人說什麼領我見上一面,那我真是要感恩戴德不勝惶恐多謝你好意了。”不由神地話就說得狠絕了幾分,滿是譏諷之意。
“誰同你一起去的?”而他未顧忌我語中不懌,一向憑如流水的嗓音中倒是帶有了幾分咄咄之勢。
我張口抿了抿下脣,答:“廖夫人。”
他聞言乾澀一笑,而眼中的墨色似是在這昏黃的油紙傘下,暈染開去,被雨水打溼,我看着那傘尖上的水漬,聽他言:“想是你也不會聽我罷。”
滿是悵然與無奈。
而我顯然記得,當時薛太醫和廖夫人兩人認定我有孕,林述與我說過廖夫人不可信,而我此番得廖夫人相助,想來林述一定也會認爲我是成了心地要與他作對。
“她好意幫我,也是得我所願,何樂而不爲?”我淺淺道。
他脣角疏淡,眼下一派煙青之色。我一時有些怔忡,心卻不由得一緊,且看了看這雨有越下越大之趨勢,沒等他說什麼,及時回神。
我先他一步說,“雨大,我要回去了,”回身走了幾步,未去看他是何等的神色,終是在雨聲喧雜中道了一句:“林大人不送。”
言畢便徑直走進府中。
文府門應聲而關。他被擋在視線之外,我之外。
我好似依稀記得他傘下的被擋住的面色是如何的晦暗無力,下脣又是如何地緊抿蒼白。
好像有些……過了。
風吹過,我竟是覺得有些料峭,不僅起了一身寒意。
幾日來我也借了韓之繁的光與九公主的手令得以照顧好外祖,爹爹與孃親我也將其安撫完畢,同他們一起去探望了一次外祖。雖外祖身心憔悴,可精神倒也是矍鑠。而我又與舅舅打點好了其他事宜,有了兩全的準備。雅皇依舊不肯下旨重懲,但眼瞧着這些天過去,他雖沉浸在夙昧已歿了的沉痛中,對於外祖一干人的事卻是懸而未決,倒有了一種讓其老死於獄中,再不得清白之意。
而林述與左攸天一連監察了四十二名餘黨,兵部尚書朱遠山已將軍中若干得以軍法處置,一些叛黨則是遣回京得以行刑。我聽聞軍醫屬中有細作可一人已回瑨國,另一醫長被罰一百軍棍,好似那軍醫還是給予時慎行藥囊的那一個。說起來與我也有幾分淵源,當日我覺得那藥囊味道好聞地緊,時慎行倒是還去問了那人藥囊的配方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