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偶爾去過太傅府幾次,對那府中的格局不甚瞭解,他見我這樣問,斂眉笑了笑,又加了句,“看來夫人對我甚不關心。”
我心下大窘,別過臉去,“是我自己愚笨,記不清罷了。”
他嘆了一口氣,面前的酒壺生出嫋嫋的霧,氤氳了我的眼,只聽他道:“夫人是愚笨,好多事情都記不清了。”
小蓋突突地跳着,看來是水遇加熱使酒已經溫熱。他取下酒壺,輕輕轉着酒壺的小蓋,微風吹起他額前的碎髮,他端起酒杯,眼瞼順垂,忽地又說了一句:“卻對一些事情執念頗深。”聲音與風聲混在了一起,我幾是聽不清。
呼息繼而一窒,轉頭掠過他一眼,卻見他脣角之意似嘆似笑。我終是不想去思他的話中之意。
他替我倒好了酒,推至我的面前,說:“天冷,喝些酒暖暖身子。”
我把酒杯捂在兩手之中,望着他平靜的眸子,點了點頭嗯了聲。
記性不好這事,卻也要看是記什麼。如果是我心裡歡喜的,我自然會記得,但大多時候我卻常常既不真切。便是對一些事情的細枝末節記得異常清楚,而不在意不關心不覺其重要的事兒我便不放在心上,也便記不大清了。但有些事情即便是不願再想起,但卻會牢牢地佔據腦海中的某一部分,好似再也不可能分割出來讓給其他的事了。
我與林述等到了未時,爹爹和孃親都還沒歸來,只派來了一個小廝說什麼他們打算今夜住在安慶寺,明兒個一早回來,讓我們隨意。我心裡頭有些不平,總覺着是他們忘記了今日是我的生辰。
餅兒不記得,我是知曉她單蠢的性子;林述不知曉,我是懂得他與我關係並不深。但是爹爹與孃親此番作爲,倒好似全然不記得有我這麼個女兒一般。
我聽聞此事後便想直接打道回府,但卻被林述攔下。
他笑意淺淺,拉住我的手腕說:“不若今晚在這住下,夫人未曾與我在文府過過夜。”
我不解,擡眉露出疑問的神情。
他解釋道:“爹孃雖口頭說隨意,但心裡定是希望你留下的。你許久不曾回府,今日卻是撲了個空,再說他二人明早回來,若是見你不在,心裡總歸是會空落落的。即便尚書府離這不遠。你今日回了府,明日斷不會再來。”
我仔細一樣他說的倒也有些道理。從前的我若是心裡不舒服便是有意無意也忍不住表現一下自己的不悅,便使得身周的人兒,尤其是爹孃的傷懷。事後我也沒甚補救,我不是不在意,只是不知道如何去寬慰他們。我總覺得淡淡的便好,安慰煽情什麼的倒顯得幾分庸俗肉酸,我就是怕好好地說着他們會忽的感動落下淚來。可是卻拳拳忽略了他們不是我,也不是我的想法纔是。
便順了林述的意願,在文府先住了下來。
到了夜,我自覺有些睏意之時,才發覺林述這廝定是有意而爲之。說說住在文府這茬兒簡單,但真真做起來呢,於我還是難堪。我與林述三個月以來還未曾同過房,在尚書府倒無所謂,都是林述的人兒。但到了這兒,我若是與林述今日不睡在一塊兒,卻是要被家裡頭的丫頭嬸子嚼了舌根去的。更要不得的是,若是傳到了我爹孃的耳朵裡,他們定是要狠狠地訓上我一回的。
我若是和他們說是林述不願與我同房,他們自然也不會信的,誰叫那是應下婚事的他那麼果斷,絲毫沒有拖沓與婉拒之意。
再者說他們到時一問林述,林述定會笑眯眯地答說什麼:夫人不願,我是不希望勉強。然後我爹孃也絕對會回一句:她這般胡鬧,你怎的可以由她胡來。然後扭頭惡狠狠地斥責我說:爹爹和孃親還希望早日抱上孫子呢。
若是那樣,那叫我如何是好?
但看着他眉舒雲淡的模樣,我又不得不懷疑是否是我想太多了。心中狐疑,卻在對上他眸中點點光暈的時候,煙消雲散。
便想着,今日若是徹夜不眠,倒也不失爲一個可行的法子。本想對林述說叫他去歇息,我不累,還想去四處走走。但我篤定他會說什麼夜深人靜,夫人一個人在外頭,爲夫不放心什麼的。這麼想了一會,卻怎麼也抵抗不了自己的睏意。我幾乎不再堅持,對自己說這般計較也無多大用處。便對林述說我先睡了。
林述隨我入了臥房,隨手關上了門。我徑直走到了牀頭,不顧林述該是如何,便放下帷簾,兀自寬衣。
隔着羅帳,望着明滅的燭火,虛化的人影,過了一會兒,我將被子拉高了一些,對着在燈下翻着我曾看過的寫過批註書的林述說:“那都只是一些無稽之談,年少氣盛,說的話如今看來都是有些不知輕重了。”。
林述淡淡道:“無妨,有些見解倒是與衆不同。”
我總覺得原先寫的批註都是些不會隱藏心事的玩笑話,真真是幼稚得很。我轉了個身子,背對着他,只覺得無臉見人,便是心中焦躁,所以到了牀上卻是不似方纔那麼困頓了,頭靠在枕頭上,腦子裡頭亂糟糟地一片,生怕自己從前的糊塗之言惹笑了林述。方正糊塗中,卻被一曲壎聲喚回了清醒。
嗚嗚咽咽,如怨如慕,悠揚婉轉沉沉卻似在訴說什麼。我心裡頭一驚,渾身血液幾乎是逆流。
彼時我除了唸書便是畫畫丹青,韓之繁因多去四地遊蕩接手生意上的事兒,便總總不在家裡頭。一次他歸來時手裡多了個新物什,我只見那玩意兒長得好似一顆土豆,灰濛濛的毫不起眼。韓之繁卻對我說那是送給我的禮物,難得他想起來送我東西,卻是這麼個醜怪。我自然是不肯也不願收下那麼一樣醜東西當做垃圾的。
他墨黑的眼睛裡盡是笑意,也不管我的態度堅決。將此物放在嘴邊兀自吹了起來,我一聽那嫋嫋的聲音,絲絲入扣,不絕如縷,便是驚奇地望向了他。
他此時見了我這個樣子,便是藏着對我的誚意,好似對我說什麼:你覺得此物如何?萬萬不可以貌取人。
我這看重皮囊的性子在我身周的人兒都便是知道的。然而這個貌不驚人的壎,確實是讓我大開眼界。
韓之繁一曲畢,我久久不能平復。直愣愣地看着他的脣他的手指他脣邊的壎,我不曉得如何開口收下方纔我不稀罕的那個物什。
見我如此,韓之繁非但沒有把壎給我,還將它收了起來。我眼中透過一絲不解,但瞬間收回了情緒,黯然自責。怕是他生氣了。
“既然你不要,那我替你收着。”
聞言我忍不住脣角邊上的笑意,原來他沒有生氣。我這輩子頂頂怕的事兒,便是惹人不快,令人生氣。我也極其在乎別人對我的看法,儘管我看似對那些都不經意不計較一般。說到底,我就是個大俗人。何況我不會吹,此番下來,他也沒有教我的意思,我不要,他便不給,我要了,他也不給。也便就此算了。
我這壎聲幾是要坐牀而起,想不顧理智地披衣到外頭去看一看那個吹壎的人。林述卻在此時起身,將窗子闔上,拉上了釦環。我咬着下牙,沒有坐起,沒有轉身去看,被雪點亂的心我試圖使它恢復平靜。
手是冰涼的,臉頰上不知何時多了水漬,溼了枕衾。外頭的壎聲漸漸弱了下去,但卻一直沒有停。我動了動身子,緊咬的牙鬆了鬆,嚥下一口口水,聽林述道:“有些冷。”
他便是在解釋爲何而關了那窗子的。
然而我忍住了問他爲何不點我放在窗前閣子上的暖爐的衝動。
他翻頁的聲音在寂謐的夜裡,也顯得格外安靜,卻給我一種空落落的錯覺。
“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林述的聲音清冷,但卻每每給人一種暖玉便的感覺。說是矛盾,卻也不盡然。而他念的這句詩,幽幽而來,卻再一次戳中我心一般。
我不能奮飛,我不能由着性子來,我是有家室的女子,不再是個未出閣的小姑子,我有夫君,我不能再想着那誰誰。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懶得猜測林述他一次又一次的用意。只當他那些所作所爲都只是巧合,我也當做不知。
我是真的不知。
他的目光穿過簾帳,遲鈍如我,敏感如我,讓我肩後有些不適,他聲音不緊不慢,“夫人在此的批註甚是有趣,你道不能奮飛,便覓食而棲,獨樂一隅也不錯,後又言倘若不做抵抗,隨憂而憂,又如何而樂哉。”我轉了個身子,隔着羅帳看向他。
他繼續道:“那麼,夫人是決定奮起而擊,還是逆來順受呢?”
許久,聽着燭火芯子突突跳着的聲音,久到我幾乎以爲他已經沒有耐心等我的答案而翻到下一頁的時候,我沉吟,啞着嗓子說:“有些事,有些理不同,不可一概而論之。”
年少不知事,總想闖一闖,便讀出一個功名來。後三年,只覺得渾渾噩噩,倒也放慢了性子,懶得去爭,順其自然,隨遇而安。而今嫁與林述,我卻爲保全自己,不得不爭。這是逆來順受,也是奮起而擊。只是一張一弛,都不甚明顯,也隨我這不喜張揚,也張揚不起得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