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來, 用力。”
我死死抓住牀單,咬着牙齒撐着勁。渾身汗溼,髮絲被汗水黏膩在了一起。整個人虛脫至極, 腦子混沌一片, 痛覺、聽覺、視覺全都糅雜在一起, 渾渾噩噩, 只曉得一鼓作氣, 用力,再用力。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從天矇矇亮到夜深, 從寒意侵襲到口舌焦躁。
在陷入黑暗之前,聽聞到了孩子的哭啼聲, 遊走在全身上下的氣息終於從紊亂到平息, 舒了一口氣, 便昏睡過去。
預料之中的孩子卻是沒能在七月呱呱墜地,方前還害的我擔心了好一陣子, 這小子乖戾,也不太踢我,以致我整日惶惶,怕生出個死胎來。
孃親與爹爹自然是歡喜的,待人洗淨了小孫子便是抱在手裡頭愛不釋手。爹爹哄着乖孫, 一把老骨頭了竟然還想親自做弓給他玩耍。誰料到他一接手過去, 這小傢伙便是餓了, 直蹭爹爹想要喝奶。
待我醒過來時, 小傢伙已經鬧騰地睡着了, 安安靜靜躺在我身邊,小嘴巴微微翹起, 臉皺巴巴的還沒長開。
我看他可愛,想要揉捏他的小臉蛋,自己卻是動彈不得,渾身痠痛地像從山坡上滾下來一樣。這麼一個小傢伙竟是自己生出來的,這感覺真是特別地新奇與欣慰。
“林臨淵。”我心滿意足地叫了一聲。
他睡得沉沉的,不時吐着泡泡。
爹爹與孃親見我醒來了,便是立馬讓人端來了蔘湯:“生孩子是力氣活,你得好好補補。”
“孩子身體可好?”我問。
“瞧你這剛當上孃親就歡喜得勁頭兒,小傢伙身體好得很,多在肚子裡待了一個月也不是白養的,生出來可有九斤重呢。”
“好肥。”我努嘴。
“瘦猴子有什麼好。”孃親責怪。
在生下臨淵的這段日子裡,文府裡頭好不熱鬧。爹爹孃親的好友至交、外祖的門生們、我的同僚以及宮裡頭的幾位,都陸續來看過這小傢伙。五皇子也讓人送來一把長命鎖,下面掛着的鈴鐺清越,好聽得緊。
臨淵不太吵鬧,因此都被說乖,而我孃親也說他這性子像我,小時候也是這般餓了就吃,吃完則安安靜靜睡覺,從來不鬧騰。
“那豈不是飯桶?”我插話,反倒是被孃親白了眼,她可真倒好,有了外孫便忘了閨女。我也是忘了這茬,竟是和小傢伙爭起寵來了。卻也糊塗地說了這話,反是黑到了自己身上。
還是爹爹好,在和餅兒琢磨着小傢伙吃什麼東西好,他倆那副認真勁兒可是今非昔比的。可到後頭,做出來的吃食全都被餅兒吃進了肚子裡,臨淵也吃了幾口,我是半吊子錢好處都沒撩到。
按理說產婦應該好好進補,可我怎麼感覺進補的不是我而是這白胖的小傢伙,心下氣不過地狠狠地捏了他鼻子一下,卻被我孃親呵斥了,我真真是人生慘淡無光。
這麼多人進進出出來來去去,卻沒有一個是他,我總歸還是希望他能來的。不知曉他是爲何,自九公主婚事之後便是沒再見過了。
說不出“思君如明燭,煎心且銜淚。”這樣的話兒來,但若久久不見,心裡頭也總歸是空缺。
正巧餅兒又來與臨淵玩耍,摸摸小傢伙的臉,又是捏捏他的小手。我想起從前我還與林述鬧着彆扭要和離時,曾勸了餅兒成婚,說成婚之後便有可人的小寶兒了,那時她便說要與我這腹中的小小公子玩耍,如今也算是成了真。
我與她方是談了幾句,多日不曾外出,便是要從餅兒的口中聽聽京中的稀奇事兒了。
“小臨淵白白嫩嫩的,好像糯米糰啊。”
“你這餅兒就喜歡吃。”
“可不是說‘民以食爲天’嘛!”
“說起‘食爲天’,我聽孃親說,原來西郊的那座宅子,就是駙馬府,原本是要開‘食爲天’的酒樓的,你可知曉?”在爹爹拍下這宅子之前,據說瑨人便是要在那裡做這生意的。我想餅兒對這些事兒上心得很,自然也通透。
“那真是可惜了。”餅兒握拳嘆息。
我笑出聲來,一旁的小臨淵也好似笑了的樣子,惹得我們欣喜不已,一直逗他。待我們逗累時,我娘進了屋子給我們拿蓮子粥喝,打趣着餅兒說:“要是喜歡小臨淵的話,餅兒也生一個?”
“夫人好小氣,我不就玩玩臨淵麼,難道不是我生的,就不讓我玩了嘛?”
孃親笑着問:“只不過聽別人兒在說,餅兒就要定親了?”
“啊!餅兒怎的還不知道!”她一驚。
我忙說:“孃親你是從哪兒聽得這個消息?”
“今日我碰見了子白的孃親,聽聞廖夫人在給餅兒張羅婚事呢。”
餅兒年紀也不小了,是該嫁人了。可我瞅她這副樣子,卻還似並無那顆嫁人的心呢。之後餅兒便是悶悶了好久,做什麼都提不起勁來。看她似是有心事,且全寫在臉上。我沒去多問,這尷尬氣氛也就一直持續到了她回去方是化解。
然而第二天早上,卻是正式聽聞了雅皇給她的賜婚的消息。
餅兒和朗青。
這雅皇近日也真是空閒,竟是提起了興致做月老。我不曉得這場婚事,餅兒可是何等想法。果真等到了這日下午她方是來了我這兒,但是面色如常,真叫人奇怪得很。
“餅兒可是認得朗青?”
“這名字兒我今日才聽得。”
“你可想成婚?”
“只要有餅吃成不成婚好像也沒差,小姐你說是不是?”
我聽不明白她如今說的話了,只能點頭贊同。
“我娘說朗青是大將軍,可本來我就是怕打打殺殺,怕他當這將軍便要去打仗,怕人去了就不再回來了。”
聞言我清楚了餅兒心中所憂,寬慰道:“朗青方是從雅瑨戰場上歸來,一時半會兒兩國之內也不會起大的紛爭,所以餅兒你莫怕。何況他身手了得,定是能以一當百。”
“對了,我也聽娘說朗青如今駐守京城,也未領兵打仗。只是前個月有瑨人將領混在城西百姓裡頭,伺機衝撞欲對正要去禮佛的五皇子行兇,五皇子倒是沒事兒,就是他的一個內侍好似被射殺了。後來朗青去平叛,將賊子都捉拿了……”
“什麼內侍?”我心一沉,打斷了餅兒的話,急問。
“啊?就是一個男……”
我再度打斷了餅兒,她也並不清楚,可是時至方纔我的心焦如熬,惶惑不安。
輾轉便要從牀上起身,想去尋來五皇子問個清楚。
餅兒攔我不住,我剛是下牀,便感到一陣暈眩,心如血涌,嗓口腥甜。
我扶住餅兒道:“你幫我向五皇子要一個答案。”
“我要說什麼話?”餅兒看我這副模樣,一臉擔憂之色。
穩住自己的身子,對她說:“你只管說是我叫你來問的。”
餅兒懵懵懂懂,卻還是應了下來。
“若給出回覆,快些回來告訴我。”
“好的小姐。”
心下慌亂無措,好像是忽地丟失了遊魂,只餘一具空殼,想提起手來,卻發覺怎的也動彈不得。霍然思及我那日質問他“日日唸佛可有何用。”
可卻並無何用,我只求一句“心誠則靈。”
我本也不信佛,卻因此自然而然地頌起了那陣子抄寫的經書。
可心裡頭卻不平靜,餅兒告訴我那個結果的時候,我卻是早在心中猜到了。
於是笑着自勉:一來我向來不信佛,卻因此事而求佛,不是一心皈依,而是有所求,自己並無付出,怎可讓佛平白來扶持我一把?二來我直覺靈敏,事情總往最壞處想,所以即便誦經之時是爲了求得他安,可腦子始終迴旋的是他不諱瞭如何如何。其三,在雪崩之時他未亡,拖延到如今也算是不錯。
可笑我哪有自己以爲的那麼豁達那麼釋然,聞了餅兒的話後,我卻依舊鎮定,同平日裡無二,也並無方纔這般失措。再與她言了幾句,卻是怕自己硬撐不住,在她面前漏了像,便將餅兒遣了回去。她似是有不放心,便硬要陪在我這裡,我便說困了想睡一會了,她見我堅持於是還是回去了。
門一關上,我便側着身子將頭埋在被子裡,卻也不敢哭出聲音來,頭昏得整個腦袋都好似要墜下來,眼前昏暗一片,太陽穴隱隱刺痛,我卻顧不得抹眼淚。
臨淵在我枕邊,本是睡着了,卻忽的大聲哭了起來。我安撫不得,趕緊擦乾了眼淚。
眼前一片模糊。
臨淵的鼻子嘴巴像林述,眼睛眉毛像我。
臨淵的模子多像林述,臨淵的性格多像我。
看着他小小的臉蛋兒,我壓抑着自己不去想,不再想下去。
不小心眼淚滴到了他的小衣上,在絹上化成更深的斑澤,點點暈痕。
閉上眼,聽不見自己喘息的聲音,而胸口之下,好似有人抽緊了繩索,將我一步步逼到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