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事不甚仔細是人所皆知的,回家之後孃親便喚我過去好講了一番我選中的這副皮囊,我混混沌沌心不在焉地沒聽多少,但聞之林述身家背景卻是比我高上一番,這才發覺這也是個門不當戶不對的。
“孃親您說林大人其父爲太子太傅,而我外祖也只當了個太守,雖皆有太‘字’,我倒覺得尤爲不妥,何況那林大人如今已是二品大臣,我這一來也僅僅是個九品不如芝麻的小官,吾二人相較卻是相差了一大截的。我若是與林大人成了婚,這豈不是背了您說的門第之說麼?”
孃親眼色有異,隱隱有薄怒,也倒是聽出了我還在計較韓家之事,說:“你若是真的那麼不甘,也不必找這些說辭,我指的門第便是不許你嫁與商賈之家,當年我偏意嫁給你爹爹,後才知道心裡頭有多苦。你若是再執迷,給我說出個此生不嫁的糊塗話來,爲娘是無論如何也不準的,便是強也要強讓你上了轎子。”
我也不再多說什麼,自覺自己又失了分寸,逞了口舌之快,卻最終還是聽從爹孃的安排。從小到大,何事不如此,但總有忍不住反駁幾言的時候,回頭想想自個兒說了還是沒用,反倒是惹了大家的不快,倒不如從今以後再不反抗,逆來順受,做好本分,我還是那個知書達理不知何爲抱怨的乏味姑娘。
論上我外祖,倒也並不只是個廖陽太守那麼簡單,原先先皇在的時候他也做過宰相一職,後卻因官場污濁而他爲人清高也便不願淌入京城這裡頭的污水裡去,還不如清閒一些,回到廖陽做着他的安逸太守。
若是按照這個層面來說,林述與我也並非我強詞奪理的門不當戶不對了。令我覺得有些意料之外卻也是情理之中的是,爹爹和孃親此去林家求親,卻是被其一口答應下來,日子都定好了。
下了職之後,回到家中,望着那送來的滿滿當當的聘禮倒讓我覺得頗不真實,心裡頭一陣鬱結,掉頭回了我的屋子。
卻不見餅兒在屋內早早地就等着我的樣子,我料想她應是又跑到王廚娘那兒討吃的去了,就自己倒了些水喝喝。可是幾口入喉,嗓子處還是那般的乾澀不舒服。風從窗戶外頭吹入,我眼睛也有幾分酸澀,心頭悶悶的,便和衣躺在了牀上,昏昏沉沉地便睡了過去,一睡卻睡到了二更。
身上蓋好着被子,想來該是餅兒回來替我蓋上的,我睡的並不熟,卻一再的不想醒,做了好些夢,夢裡頭反反覆覆出現了的是同一個人。我不敢深思那個少年眉目張揚的樣子,怕自己又糊塗了過去,反倒是做出些於人於己都無益處的事端來。
起身尋了條袍子,覺得腹下空空,便瞧見桌上餅兒枕着食盒入睡了。隱約可見她流下來的口水滴答在來梨花木上。我輕笑出門,復將門闔好。
我從西城遊蕩到了吏部,大門卻未閉,便踏了進去,卻看到典藏閣內仍有燈火,我不禁就起了那麼一個好奇心,吱——呀,推開了門。
燭火幽幽,聞聲,坐在那兒的那人擡頭望向我,眉如遠山,眼似潭水,執筆的手頎長俊秀,一身鴉青官服,眼底下有些疲乏,但清淺之笑似有若無,直入月色如華,恍猶蟾宮謫仙。我一個怔忪,微微張口,發覺他確似爲畫中之人。
嗓子卻是訝異地說不出話來,只覺得這月色這燭火這人這畫都似虛無,怕不是見了鬼魅,急急轉而倉皇逃走,連門都未關上。
乘着夜色還深,我慌忙奔回到家中,心跳如鼓,過了好久才復平靜下來,一覺沉沉,無夢。
醒來已是太陽初升,洗面着衣,只覺神清氣爽。到了吏部忽而想起昨夜之事,更覺非不真真實實,便又無多想,繼續着手文書。
爾後我翻到了官吏名冊,翻到吏部,便起了心思尋一尋自個兒的名字,卻在翻到那一頁時見到了那兩個字:
林述。
我頓時感到一陣暈眩。卻安撫自己道恐怕是重名。
我這人記性真真不好,也對非我職責之事不甚上心,因此共事三年我連自己的頂頭上司是誰我都不瞭解,倒是惹出了今日的笑話來。爹孃此番去提親,不曉得那林述心中又是何種想法,若我切切與之成了婚,那婚後生活定是疲苦不堪。
原因有三,其一有道是距離產生美,我若是任職時與家中處處能見到他,心中定是眼煩,眼煩導致心燥,又由心燥得不和,夫妻不和家事敗,早早和離了事。其二則是林述爲吏部尚書,我爲吏部主簿,二人官銜相差甚遠,我事事須得聽命與他,歸家之後夫爲妻綱,事事還得聽命與他,我心裡頭便不是個滋味,倒像我是個貼身小廝便不離他身。其三是此婚由我家提親,他家應承下來,京中人兒若知此事,便道我是個趨炎附勢的小人,要是今後我還能受到皇上的恩澤連升個三級什麼的,旁人便要說我是以身侍主才換來官位的進遷,偏生是辱沒我這清白的家身。
思前想後還是覺得此番草草定親委實不妥,可昨日人家林家的聘禮都送上了,這便是應允了此事,我此刻若是再退了婚,便有了休娶之嫌。這叫我如何是好?
正在苦思不得其解之中,眼前倒是突然出現了一雙爪子在前晃着。我擡首一望來人,原是那百里皙。
“何事煩惱文主簿至斯?”百里皙瞧出我的進退兩難。
“你來的正好,”我蹙眉微解,微微沉吟一會,便道,“我有一事有求於你。”
百里皙聞言盈盈笑意,“不妨說來聽聽?”轉而瞅見我桌上攤着的名冊,插科打諢道,“聞言你爹爹和孃親上了太傅府去求親,不過三日林家便有聘禮送上,想來文主簿與林尚書的好事將近,在下便在此先恭喜了。”
我聽他此言心中起伏,便對上他的眼兒,皺眉嚴肅道:“可如今我卻是悔了,看在你我同窗十年的份上,你可幫我一把?”
誰料百里皙言:“我倒是還知當初你爹孃可是最終選出了三幅畫軸,其中倒是有我,可你卻擇了林大人,叫我好不傷心。”
我嘴角微微抽搐:“我還不明白你喜歡的姑娘是何等的樣子,子白莫再嘲笑我了。我自覺無才無德配不上林大人,如今倒是想叫你給我出個主意,如何才能化解此事。”
百里皙一臉誇張道:“小敘兒也莫淘氣,你今年已有廿一,若再不嫁,還有誰能娶你,何況你非男子二十弱冠,成人了六七年了卻還似個小孩子心性,這般胡鬧也要拖我下水。再者說林大人已允了此事,林述其人可不像吾等紈絝子弟,卻是真真是着京城裡的姑娘們夢中情郎,此等好事砸在你頭上,你卻硬要推了出去,是何等地不識眼色……”
對,我就是不識眼色。天下人都說這事對我來說是天上掉的餡餅,可是爲甚我就得好好收下這塊餡餅,若這餅不是我喜歡的餡兒的味道,我難道非得感恩戴德地乾巴巴噎着吃下去嘛?
我未發一言,望着百里皙,直到他發覺我眼中不懌,才匆忙收了口,恍然大悟,身子前傾了些,眉眼之間換上了不容置喙的神色:“你莫不是還掛念着仲簡罷。”
心裡頭一慌,我偏開頭去,儘量換上眼色淡淡的模樣,手中攥着的書頁卻不知覺被揉皺了些。
“並無。”
百里皙笑笑,不再說什麼,便掏出了公文來,與我說起了正事。我這才鬆了心下來,合上官吏名冊,與之交代了一番。
臨走之時,我道了一句:“別老叫你家面兒忽悠我家餅兒,打聽這些個消息,她那個嘴饞的吃相真真是……”
“心寬體胖,可愛得很。”他轉身笑。
我真是謝謝你大妹妹的啊。
無奈低頭,便低頭整理手上的文書。
我可是真笑不出來,雖說百里皙說的都頗有道理,但心裡頻頻不樂,還是決定再與爹孃商議一下此事。
可是我一歸家,便看到府外停着一輛陌生的馬車。
寶藍綢面,楠木爲架,玄色流蘇。
我再踏入府門,扯來文良問是誰來了,他還未說一言,我擡眼便看見了那個人。
一如畫中清冽。
他坐於堂上,方纔正與我爹孃交談,聞聲回眸之間,眼深笑淺。
爹爹起身對我道,“這位是林大人,”復對林述說,“此便是小女敘兒。”
我向前走了幾步,站到爹孃的跟前,未側頭瞅向那人。
“文敘。”林述念着我的名字,一字一頓,本身毫無韻律的名兒卻是被他叫出了詩韻,如玉清朗。
我咬脣望着他,使了小性子,不發一言。
娘盳了我一眼,在一邊託茶而道:“既然敘兒回來了,那便陪林公子逛逛庭院,我與你爹爹還有些話要講,過會便叫廚子準備飯菜,林述便在此處吃了晚飯再回,如何?”
“自然是好的。”林述回言一笑。爹孃便離了去,叫丫鬟又撤了茶點,堂內便只剩下我與林述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