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進了左府, 哦不,這叫做駙馬府,若說起這塊地, 倒是頗有來頭, 還是左攸天問我要去的。這佞臣也不是白當的, 分明自己收下了房契地契, 卻是再向皇上討來一處大宅, 既空手套得了此間宅子,又狠狠地賺了一筆皇銀。不知情的人兒只曉得皇恩浩蕩賜了左相一間宅子,哪曉得他私底下做的這些功夫。
公主婚嫁則無需蒙面, 大大方方招致賓客。九公主本身胚子就極好,今日盛裝, 黑髮如緞, 人面桃花, 膚如凝脂,領如蝤蠐, 齒如瓠犀,一身鳳帔正宮紅喜袍更是爲之增了幾分色。她眼角始終微微彎着,那鮮紅如櫻的脣瓣也惹人遐思。
姜裳卻是白眼覺着這妝太濃太豔,怪不得韓之繁瞧不上這位公主了。
而左攸天身姿俊朗,風流蘊藉, 高挑如玉樹, 薄脣淺笑, 倒也是一副愉悅。兩人站在一起, 倒也有幾分一對璧人的味道。
不知當日我成婚之時是如何模樣, 那時我與林述還未兩情相悅,我單單隻想着快些嫁人便省去了心煩瑣事。而不知林述是個什麼心境, 想起那時的我做事唐突,一手拆散了溫香暖玉的旖旎,惹得我二人分牀而睡,成婚這大日子竟然也不算是什麼極爲珍藏的記憶,現在想來也是頗爲可惜。
這樣想着,便想在人羣裡頭尋着林述。六皇子既然來了,那麼五皇子自然也要到席。果真我覓到了五皇子的身影,但是細察左右,皆不是我想要見的人。無奈作罷,繼續觀禮。
姜裳見我心不在焉,本是有一大堆關於九公主的問題也全都收了回去。我觀禮的心情因見不着林述失了幾分,便覺着這百里皙多日操持的盛禮也不過如此,開始埋汰起他來了。
筵席進行了一半,我便有些睏倦,想要出去透透氣,拒絕了姜裳的好意攙扶,我一個人慢慢踱到了外頭。
明明夜了,而皇城依舊燈火輝煌。
滿城的紅色與燈火,讓我思緒走遠,不小心跑到了在宸國時我的冊封大典上,也是這樣刺目的紅,刺目的紅裝與紅妝。
長公主。
這等稱號也真真是荒謬寂寥。
“文大人。”
我轉身而睨,卻見一人低着頭,長裾厚袍,可如今卻是五月裡了。
他身後頭的火樹銀花、明燈如晝,而他微微擡起頷首,我卻是落在了比那身後燈火更要璀璨的一雙眸中。
“何事。”我屏住語氣,儘量不顫抖。這裡是左攸天的府上,人多嘴雜,何處不是耳目。
“我家殿下近日參佛,如今趕上晚課,因而先行離去,見到文大人在此,殿下正好有一本經書相送,說是平日多多誦讀能養心寧神,爲着腹中胎兒行善。”他從袖中取出一卷經書,遞交給我。
“那就多謝殿下的一番好意了。”而我伸手去接,卻是觸上了他的指尖,竟是比我還要涼上幾分。
我本就畏寒,可是如今他的手指卻是比我更寒。我不曉得他身體究竟如何,卻是鼻頭一酸,深深地望入他的眼裡。
收好經書,再度看向他時,便把姜裳什麼的都丟在了腦後,“那正巧我也有些睏倦,不如就通殿下一同回去,勞煩你送我一程可好?”
“好。”
林述他換了一個照面,又易成了其他人的樣子。這五皇子的幕僚衆多,也是何人皆有。若是以他那張絕世無雙的臉來見人,定是不妥當,而今這張臉平淡無奇,唯有一雙眸子攝人心魄。
留下了一枚丫鬟在門口等着,再讓徐韃趕了一輛馬車過來。而原來那輛車倒是讓林述做了車伕。
他在輦外駕車,吹着暖風,我卻擔憂那刻骨的寒意入侵他的領口。我也曉得他身子不好,不如往常了。
我坐在簾子後頭,貼近外頭,問:“可是受了風寒?”
“勞文大人費心了。”在鬧街上他便是特顯生疏。
“若是覺得冷,我府裡頭有滋補的藥。”而我雖知避嫌一詞,卻還是耐不住性子,想要問他。
“在下無礙。”言畢他卻是又咳了幾聲嗽。
我靠着車門,微微震動,吞下眼淚,深吸一口氣言:“那經書我謄寫一份送還給殿下罷。”
而他在車外道:“大人如今有八個月的身子了,看看念念即好,若是嫌累,也不必特意抄寫。”
“承蒙關心。”言語疏淡,卻是幾經笑意。八個月,他亦是記得清楚。
“在下不敢。”他也咳得險些笑出聲來。
“兩個月後說不定這左大人府裡也有公主的喜訊了。”我無聊賴。
“也算是雙喜臨門。”他喜不自禁。
“你說孩兒叫什麼好?”我忽的問。
“大人喝醉了。”他像是在盡力遏制自己早早被我識破的身份。
“我本也不愛喝酒,現下有了孩子,酒更是忌口,怎會胡喝。”我一語戳穿他,而今已進入僻巷,少有人見,少有人知,而我已是悄悄靠在他背上,隔着一層車簾。
他氣息淡無,聲線卻是分外地好聽,如庭中梅,如空谷蘭:“若是男孩,便叫子淵,若是女孩,便喚作羨魚。”
“林臨淵,林羨魚麼?”是好名字,我繼續聽他言。
“男孩當臨淵,遠見博識,寵辱不驚;女孩當羨魚,還如魚兒一般暢快無拘。”
“你對女孩兒的要求可低。”我故意拌嘴,“我向來不似魚,你可覺得我無趣?”
“夫人有趣得很,不似魚因而需羨魚。”真真是巧舌如簧。
“我爲何要羨慕女兒。”接着胡鬧。
“你想生個男孩兒?”林述問。
“喏。不是重男輕女。”我還考慮了若是女孩便會更得她爹爹的寵愛,我可不願和小姑娘爭寵哦,“那你呢?”
“男孩或是女孩都無妨,總歸都會有的。”這廝倒是想得美。
車停了尚書府前頭,我下了車才發覺。
扭頭問他:“怎麼駛到這兒來了?”
“文大人不是要回家嗎?”他立靠在車廂,反問我。
我低頭,雙手交疊在身前:“一個人怪冷清的。”
他向前一步,對我說道:“現下不是兩個人嗎?”
我喜,便走在前頭,也不停下步子,他將馬車丟在門口,自會有人收拾,便是隨我進來。尚書府雖說婢少奴稀,卻總還是有人的,林述不好徹底放鬆,便還是裝作侍從跟在我身後。
我遣了一人去文府與爹爹孃親說一聲今日睡在尚書府裡頭,叫他們不必擔心。
每每喜不自禁,但卻還是過多限制。五皇子欲在兩年之內動手,即便不能隨時與林述相見,而我也知曉了他的去處,至少沒有悲痛,只有些相思罷了。
這點相思,我總是能挨。
洗漱畢,我早早地上了牀榻。本就精神力不濟,如今有了這娃更是容易困。
躺着問方是寬了衣的林述:“你何時知曉我們有了這個孩子?”
“出了宸國之後便是知曉了。”他也躺了上來,拉了拉被子。
“連我自己都還被矇在鼓裡,子循你怎麼這麼有經驗?”我掀開自己棉被,硬是要鑽到他那裡。
他無奈讓我滾了進來,而我卻覺他全身皆是涼的。
“是你太過粗心罷。”他環住我的肩,無奈又咳了幾下。
“怎的一直咳嗽,”我皺眉,“身子看上去怪弱的。我一到春夏之交,身子便是燥熱,若是冷就環着我,我可是小火爐。你儘管與我直說,也莫要讓我擔心了。”
“我樂得讓夫人擔心。”他卻是不在意,捏着我的手,在我耳邊輕道。
我撇嘴,這林述還開始裝嫩討人憐嘛。
“聽聞生產之後,產婦會胖上一圈,你可不許嫌棄我。”
“自然不會。”
兩人叨叨唸唸了許久,我也是扛不住地睡了過去,難得地睡了個好覺,醒來時林述卻是早已離開。我倒是懷疑作昨夜是不是我做的一個夢了,只是牀榻上留着我給予他的玉玦,還讓我明白確有此事,於是即便不見人蹤,心裡頭卻還是喜的。
回了文府爹爹與孃親也沒多問我什麼,倒是後來姜裳來尋我,小小地抱怨了一下昨晚我棄她先走,後來她又怕我是不是真的身子不適,便是要給我把起脈來。
“你看了又如何,不是說不會醫麼?”我笑她。
“我如今已經開始向阿姐學起醫來了,近來也看了不少醫書。”她認真道。
“哦,那是爲誰而看?”
她臉一紅,卻還是故作鎮靜的模樣答:“爲天下無數患者。”
“可是宏圖大志啊。”
戲弄了她幾下,便是問起韓之繁如今身體的狀況,她彎着眉眼對我說:“已是有所改善了,雖然身子骨鐵定不如從前,但是我也試着去了一些毒素。”
“可能完全康健?”
“我信一定能。”
終歸也只是她信不信,而非能不能了。她有這般的決心,我也覺得希望又加上了幾分。心裡的愧疚也就稍稍放下了許。
“那麼若是一個人到了現在這時日還是渾身冰冷,不時輕咳,從前也不曾有這狀況,那可是危險?”我思着將林述的症狀,與姜裳道。
“往小了說,或許是風寒,往嚴重說,可能是耗損之症。”
心裡一驚,好陣子不能回釋過來。
若是耗損之症,且非好好調息,身子骨便無轉好之況。
也無須何等的藥物調治,唯但好好歇息。可如今這勢頭,儘管五皇子表面上一派安然無爲的模樣,可暗下卻是做了極其詳盡的部署,林述是謀臣,自然要耗費心力。而這心力,斷不會輕輕鬆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