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兒精神矍鑠,聲如洪鐘:“賀榛不錯,年少有爲,博于軍理,曉於捭闔,剛正不阿,若交此大任,也算一展其志。”如此看好,豈有不用之理。
雅皇復又問賀榛道:“賀愛卿可願一試?”
“爲國效力自是雅國男兒之夙願,微臣萬死不辭。”
“既然愛卿這麼說,那麼孤也有數了。文卿因此事而擢拔無可非議,百里愛卿也需多多提點她,會西夷之語實在難得,孤寄此厚望,”雅皇拍拍龍首,我誠惶誠恐,連忙謝恩,後雅皇又轉向五皇子,說,“老五隨朕留下。”
“是。”時疏言沉聲道,脣角淺淺似笑非笑。
“退——朝——”肖公公把尾音拖得老長,迴音久久而蕩。
跨出殿門,日頭正大。林述站於我左側,卻正好替我擋去半邊刺眼的陽光。我擡頭望向他,而他的面容逆着光被籠在背光處。我依舊辨不清。
一連幾日,我那些讓我自己也不舒坦的刻意的討好親近被他拒之門外。於是,我不再堅持,我的耐性本就不好,經受不起他這般不冷不熱的態度。我便好似回到了剛婚時,自說自話,自做自事,除了同睡一張牀外,也無像其他恩愛夫妻那樣做一些描眉梳髮點絳脣之事。或許是因爲我從不描眉,梳髮有餅兒,脣也不上紅,不似其他姑娘家甚至還在指甲上上丹蔻。
這樣也挺好,不是麼。我忙起來了,都自顧不暇,自然也沒有心思去顧念其他。
空暇時便做一會針線活,把上次承諾給他做的藥香囊縫好,這樣兜兜轉轉操持了幾個晚上,香囊算是做好了。只是我把它收在了黑木小匣裡,不曉得如何拿出來給他是好。若他以爲我縫好了香囊贈予他又是一種僞善的表現,而我實際只是爲了踐行我上次心快口快說出來卻收不回的話,他會不會更惱?
我還是裝作忘了的樣子比較好。縫好了,我心安了,這也總比未動手做過要好。
一個月後,宸國使團入京。
三月桃紅宿復新雨,處處綠柳,溶溶春水楊花弄。
長街一頂十六擡藤黃大轎,四面透風,紗簾帳挽起,轎中人頭飾繁重,耳上綴環,脖頸佩圈,蜜色肌膚,一肌一容盡態極妍,衣着甚少,眉間動容,一笑眼中含春,卻不是見到他平坦結實的胸口,我有那麼一瞬間倒會以爲他便是宸國的女皇。誰叫世人相傳的宸國女皇大膽脫俗,無視禮教世風。
我於二樓小飲一口茶,起先不動聲色,目光轉至到那使臣的身上,卻不由得輕笑出聲。
“奇裝異服,那大姑娘也是俊得很。”百里皙坐於我對面,向下瞧去,也是打趣地說道,“我原先見着書裡畫的,和你說的,本應是有個底了,沒料到今日一見,還是歎爲觀止。看來紙上得來終覺淺,百聞不如一見啊。”
我喝完這杯茶,放下杯子,喚了百里皙一聲:“子白,該進宮了。”
車隊走後,百里皙瞅了瞅我,依舊意猶未盡地摸摸下巴,說:“不若宸國佳人子啊。”
我撇了撇嘴,莫想理睬他了。
百里皙嘿嘿兩聲,連忙跟上。
面兒便去牽來馬車,留得餅兒在一樓大堂繼續塞着蓮蓉酥。
“小姐,小姐,爲什麼宸國人長得都那麼怪啊?”餅兒舔乾淨了手指,雙眼放光地求助於她心裡的我這位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世間百態無甚不知的聰明小姐。
宸國人普遍都是高額闊目,五官深邃,眸色較淺,然而雅宸斷交許多年,少有人知曉另一個國度的人兒究竟是如何模樣如何說言。
我笑眯眯地答:“宸國的人都是他們的神靈女媧娘娘捏出來的,當然和我們長得不一樣。”
“那我們是怎麼來的?”餅兒有些疑惑。
“自然是爹孃生出來的了。”話一說出口,我便有些後悔了,我倒是忘了餅兒至今不知曉自己的爹爹孃親就是爲誰。餅兒剛出生便被牙婆賣到了我家,爹孃讓她和我一塊待着,年歲差不多和我也有個伴。即便是餅兒不提及,也從未說過關於找爹孃的事兒,可我也不是看不出雖然餅兒平日裡嘻嘻哈哈的愣頭愣腦的,但是看到我給爹爹孃親過生日的時候眼裡還是透露出讓我有些酸澀的神色。
餅兒不依不饒地問:“可是那石猴子爲什麼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
“那猴子是猴子,人是人,當然不可一概而論。”我的語速放慢了些,小心地看着餅兒的神色。
“那麼餅兒沒有爹爹和孃親,餅兒也是猴子。”餅兒歪着腦袋想了會說,“況且餅兒還歡喜吃桃子。”
“胡說,猴子渾身長滿毛,餅兒你沒毛。”自己說出口都啞然失笑。
“……”小聲喃喃,“說不定被剃掉了吶。”
我拉過餅兒的手,認真地瞅着她的眼睛說:“餅兒莫要亂想,你難道不信我?”
“餅兒信小姐噠。”她眼裡也旦旦。
“那不就好了,”我看了一眼她手中攥着的蓮蓉酥,笑着說,“餅兒你愛吃蓮蓉酥,那麼我們買一籠回去。”
自然,那一籠的蓮蓉酥被放在車上,餅兒陪着我,自然也就沒能趁着熱帶回尚書府。車輪轆轆,耳邊人語喧譁,春風暖暖,駘蕩怡人。東風好作陽和使,逢草逢花報發生。
駛入宮門,我與百里皙被小明子帶到重華殿上,賀榛已經在大殿左處站着,我們便站到他邊上候着。
方坐在十六擡大轎上的那位宸國佳人子現下已經下了轎,步步生蓮,目不斜視自有風情地向雅皇做了一個宸國的禮,雙臂於胸前交叉,手背貼合,微微躬身說了一句漢話:“皇,聖安。”
聽他的吐字發音似是有些彆扭,看來他會說些漢話,卻不太熟稔。只是不知我的宸國之言在他聽來是否也是這般令人捧腹費解。
雅皇一笑道:“承蒙吾國之幸,能使使臣不遠千里來雅。既爲東道主,便望使臣能覺如歸。”言畢,雅皇尋了我一圈,我忙站到他身側,將此言譯了一遍傳達給使臣。
那使臣右側也隨了一個紫衣禮官,小聲地與他說了幾句。只見那使臣微微一笑,眼角一動,好似十里牡丹開遍。
他身後的使團婢奴或有五十餘人,每個頭上身上肩上都掛滿了銀飾金飾,叫我看得好不沉重,不由得想起了那日成婚時,我只戴了幾個時辰的鳳冠,肩膀脖子就已經受不了了,我這般被折磨過來的覺得苦不堪言,可他們卻年年歲歲日日如此,我真真爲她們叫苦不迭。
朝堂上自然皆是寒暄,幾番回合下來也大致交代了一些事宜。我不參與具體策論,但在開頭幾日便要隨使臣好好逛一逛這京城。雅國國都爲絮陽,楊柳飛絮,何處南國好風景,皆聚於廝。
泛舟湖上,宸國人莫見過如此瀲灩的水。耳畔傳來使臣的笑聲,我轉過頭去見他。
“水涼卻暖,”使臣用手撥了幾下湖面,面容燦如春華,“可惜我不會水。”無奈地一撇嘴。
這使臣名叫赫連冗,年方十九,倒是愣是比我還小上幾歲。我腆着臉皮以阿姊自居,照顧未見過世面的小弟,卻沒想到沒見過世面被人耍的卻是我自己。那赫連冗原是個漢話流利的人兒,卻是裝聾作啞地在雅皇面前佯裝自個不通漢話。
我仔細一想他或許是覺着不說漢話,雅皇便會以爲主動權在雅國,談判起來也有幾分勝算,卻不知赫連冗嬉笑着看着我的麪皮說了聲:“雅人說話要繞幾個彎子,如何陳詞我懶得去想,還是交給你們這些禮官來思索較好,也不至於讓你們無事可幹,”手一擡,腕上的銀鐲發出璔琮的響聲,“瞧我多好。”
當我苦着臉哭笑不得地把赫連冗這名字回去告訴我家餅兒的時候,可憐的餅兒頓時失了啃完剩下的那些蓮蓉酥的興致,她始終覺得宸國人長得奇怪,當知曉赫連冗還是位王侯非爲女子時,張着嘴半天沒回過神來,最終忿忿地吼了句:“妖人。”
宸國之人面容姣好,多爲豔麗妖嬈,實爲不假。這種安能辨我是雄雌的把戲,在我與之相處的五天之內,不知是上演了多少次。我起初是把他誤當做女子,後又以爲他的那位紫衣女官是男子,那些丫鬟侍從到還好,我還能依靠着裝辨認,只是若是有人有意而爲之,我便不知曉其性別究竟爲何。
“小桐,你莫費事了,和我家餅兒去元餘軒吃酥去吧。”我笑着對斟酒的宸國小侍從說。
“文大人,五日下來,你怎的還記不得我的名字,我叫小可,不是小桐。”他語中怪罪。
我管他叫什麼,宸國使團那麼多的人口,衣着都極其相似,都帶着叮鈴咣琅的銀環,梳着一模一樣的髮式,叫我如何認得他們每個眉眼相差無二的人兒。我抱歉地笑了笑:“是我記性差,你莫怪。”我拿起他方倒的酒,對他說,“昨日餅兒帶小魚去長街巷子玩耍,我瞧他們玩得甚歡,不若今日也叫餅兒帶你一同去?”